第十四章 一个结束、另一个开始
法尔可在狭窄的走道上遇见杰西，杰西的脸色跟平常有点不一样。法尔可正想开口问问怎么回事，杰西一把拉了他的手臂，说：
「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杰西拉着法尔可到交谊室，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其它人在。
「干什么神秘兮兮的？」
杰西说：「本来应该是不能跟你说的，不过我还是告诉你一声吧！杨提督授意要保留小部份兵力不随部队返回海尼森，上面问了一些人的意向，也问到我，我决定跟他们去。」
法尔可脱口说：「连你也…」
杰西说：「咦？你知道这事？」
「卡斯帕跟我说了。你们都…我、我也想…我也想为杨提督做点什么…我也想跟你们一起…」
「傻瓜！这一去，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现身呢！你跟我们去，你的女朋友怎么办？还有你母亲呢？」
「……」
杰西爽朗地说：「又不是真的死掉了，总有一天还会见面的啊！应该也不至于会等到我们胡子都白了吧？」
法尔可知道，自己确实是有太多东西放不下，他不可能跟随着这样的脚步，隐匿在宇宙中。
「那…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我替你办的？」法尔可问。
「不用了，军方会发布正式的死亡通知的。啊，代我向伯母问好吧！不过可别漏了口风哦！林兹上校跟我，名义上都是战死者啊！」
「…我知道。」法尔可说。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似乎走到了一个转折点，曾经跟自己一起度过最辉煌璀璨岁月的伙伴，在这个点上，要各分东西了。虽然这是生离，不是死别，但是一阵寂寥的冷风，还是吹进了法尔可年轻的心中，卷起灰色的感伤。
杰西拍拍法尔可：「今天夜里我就会离开休伯利安了，就在这里跟你告别吧！好好保重哦！」
法尔可觉得自己的喉头哽了起来：「…你也是。」
杰西说：「好了，我还要去收拾东西呢！我走了。」
法尔可望着杰西扬起一只手、渐渐走远的背影，仿佛目送的是自己的青春生涯中，最值得纪念的黄金岁月。
一切，结束了。
当法尔可从舱窗望见揆别已久的海尼森行星，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他此刻才意会到，原来自己其实是很想家的。
法尔可走出宇宙港时，看着持枪站立的帝国士兵，突然觉得一种屈辱感沉甸甸压在心上，从今以后，他已经是被征服的人民了啊！
不同于终于如愿以偿退役的杨，法尔可仍然留在军职。但是，由于战败后军队的体制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法尔可因为本身拥有技术的基础，被调去接受其它民生相关控制工程方面的训练，而投入支持政府民生建设的行列。法尔可觉得自己虽然还是穿著军服，实际上却像是一个普通的工程人员，当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就是了。
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法尔可得知了安卡现在是住在露卡丝姨母家。当法尔可在TV电话的屏幕上看到安卡含着眼泪的笑容时，真的高兴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得到休假，法尔可连一分钟也没有浪费，立刻就飞奔到安卡身边。
经过了那么多令人伤感的别离，这一次，终于是足以驱走所有悲情的欢喜重逢。
在拥抱的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世上的一切，他都可以不要。只要现在，只要手里实在的幸福，这样就好。
杨结婚的消息，法尔可是跟安卡在一家小小的吃茶店里看到电子报得知的。那时，法尔可正喝着这家吃茶店的招牌饮料─俄罗斯水果红茶。
「杨提督跟格林希尔少校结婚了呀！真是太好了！我觉得他们很相配哪！」
吃茶店的女主人听到法尔可的话，极感兴趣地凑过来：
「先生，听起来…你认识杨提督是吗？」
法尔可说：「啊，我曾经配属在杨提督麾下，我是杨提督的旗舰上的战机整备兵。」
女主人笑着说：「这样啊？我的外甥曾经是杨提督的勤务兵哦！你现在喝的这种红茶，听说我那外甥也曾经做给杨提督喝过呢！」
「真的吗？」法尔可觉得非常惊喜。似乎快要断线的金色回忆，又重新找到了一根连系的线。本来就觉得口感很好的水果茶，现在尝起来更有一种象征过去的美好滋味。
就在法尔可以为这样和平的平凡日子会这么持续下去时，一个危险的传言突然甚嚣尘上─梅尔卡兹提督仍然活着。
知道内情的法尔可为此心惊胆跳，担忧不已，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也不敢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只有比从前更加注意相关的消息。
「喂，你听说了没？那一千多艘要爆破的战舰被劫了啊！连那些官兵也跟着不见了哩！传闻说是梅尔卡兹提督他们干的哦！」
「唉呀，搞不好只是宇宙海盗罢了！」
「这手笔也太大了吧？」
「难说，这种时机啊！宁为盗匪、不为降民啊！」
「我看梅尔卡兹提督没死这件事是真的吧！」
「啊！如果真是这样，那一定是杨元帅长远的计划啰？」
听到这件事的法尔可，感到自己的心脏加速鼓动起来。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啊！是的，他们存在着，而且蛰伏着，等待着，想要一展羽翼…
法尔可想起林兹说过，至少要等好几年吧！所以他虽然心里有些浮躁，却并不认为现阶段会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他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无论将会发生什么事，现在，似乎都还不是时机。
法尔可深深体会到，那种身在历史洪流中，无力改变什么的深刻焦虑感。
接下来的日子，法尔可觉得自己是陷在一片混乱中。
海尼森的地底似乎有可怕的灾祸巨兽在鸣动着，不安的气氛好象洪水一样，在人们还来不及意识到的时候，就淹没了真相。
各种谣言漫天飞舞。
揉合了期待与恐惧的心情成为无所不在的气息，仿佛是海尼森的呼吸一般。
法尔可听说了杨提督失踪的消息，有传言说杨提督被刺杀身亡，又有传言说杨提督被软禁，还有传言说杨提督已经出奔。法尔可心里极为不安，他真希望自己能做什么，希望有人告诉他能做什么。但是，现在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只是安分地过自己的日子。原本平静恬淡的生活，突然间让人觉得如同嚼蜡般食不知味。
军队中没有针对此事做出任何说明，只是勒令大家不得擅自谈论。但是，这只是让人觉得欲盖弥彰，而徒增更多不安而已。法尔可感觉到，军中的气氛一日紧张甚过一日，然而，却不知一切是为了什么。
然后，好象杨提督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一般，各种歌颂其伟大功绩的言论，像是经过加热器一般沸腾起来。
愈是迷惘不安，同盟的民众就愈想要夸大杨的虚像好让心灵有所依靠，然而愈是夸大杨的伟大，愈感到他的重要性，就愈是为了他的存在与否而更感到不安。这种矛盾的精神作用，在许多人心中不断扩大，最后让人失去了理性判断的能力。
让焦躁、困惑、迷乱的浑沌顿开的答案，于十一月十日这天在海尼森的上空轰然炸开。
从帝国方面转来的强力电讯，全面截断了所有正在播出的电视节目、正在联络的通讯，一瞬间，每台立体电视以及超光速通讯的屏幕上赫然出现了皇帝兼具气势与美貌的锐利面容。
「告谕同盟市民！重新考虑你们的政府是不是值得支持的时机到来了！」
配合着同盟通用语字幕的强势演说，把所有谜团的答案全部一股脑儿倾倒在同盟民众眼前。
同盟政府意图以不名誉的手段杀害杨威利元帅、杨元帅出奔、帝国高等事务官连列肯普一级上将自杀…
「…连列肯普高等事务官连列肯普要求逮捕杨元帅殊属不当，同盟政府理应将此事告知于朕，以保护对同盟具有最大功劳的杨元帅的正当权利。然而，同盟政府竟然为了奉承强者而擅自行动！而且在事情失败之后，为了避免帝国军的报复还对高等事务官下手！」
「为了一时的利益，连国家的有功人员都可以卖掉。然后又回过头来出卖朕的代理人。共和政体的矜持及存在的意义在哪里？这种非正义的行为政说明了这种政体的存续有待商榷。巴拉特合约的精神已经被亵渎了。要修正这条已经扭曲的轨道就只有靠实力！」
在声色俱厉地发表完严厉的谴责以及再度宣战的宣示之后，皇帝接着稍稍缓和了表情以及声音，表示愿意招安并礼遇杨元帅。
不同于听到这些话而脸色铁青、不知所措的同僚，法尔可倒是松了一口气。至少，杨提督还健在。他觉得似乎感觉到历史的齿轮就在他眼前轧轧地运转，结果虽然还看不到，但是，一切已经动起来了…
然后，整个同盟军开始积极地部署起来，好象久病奄奄一息的病人，突然服下了什么仙丹妙药一样，军部呈现异常的活性化状态。有目标可奋斗，总比无目标混日子来得踏实，不管这个目标背后牵引的事实是怎样残酷…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官兵都被调派去备战。包括法尔可在内的许多曾经配属在杨舰队的官兵以及其它军人都在丘吾权总参谋长的命令下集结。当法尔可听到上面的说明是要他们随姆莱、费雪以及派特里契夫三位杨提督的旧日幕僚前去归依出奔的杨提督时，法尔可觉得自己好象被通了电一样。
「每个人都有一个机会！你也可以选择放弃！」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法尔可想到安卡。
这一走，或许就是永别。就算能再见面，也很可能人事全非。法尔可踌躇起来，他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着许多牵绊。虽然，不走，也可能会战死，但是…被动的离开与主动的离开，毕竟还是不同的。要对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人生扛起责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面对的。
伊谢尔伦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那些充满着庆典的光与热的璀烂日子，是如何丰富了他的人生啊！
鸿雁已经开始展翅了，他心里鼓动着，想要抓住一根羽翼，随之飞翔…
法尔可打了一通电话。
看到安卡微笑的脸时，法尔可觉得心中一痛。
「安卡…我要离开了。」
「嗯，我知道，战争又要来了吧？」
「不…不是这样…我，要去追随杨提督。」
安卡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要离开海尼森了…不知道今后是不是还能见面…无论如何，希望你幸福快乐。」
安卡的眼中涌现泪水：「…我好想叫你不要走…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要走的…」
「对不起…」法尔可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梗住了。
安卡轻轻摇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吧！」
「嗯…」
「那么…再见了。」
「再见…安卡！…我爱你。」
应该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言语似乎已经失去它的作用。
告别，显得异常简短。
法尔可挂断电话之后，闭着眼睛久久无法睁开。
心情稍稍稳定之后，法尔可打电话给母亲。
「妈，我要去追随杨提督了，很快就要离开海尼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去吧！这样也好。在杨提督那边，还比较有存活的机会。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好了，不用担心妈妈。」
「妈…」
「放心吧！你自己可要一切小心哪！」
「我知道…」
告别了自己最亲爱的人，法尔可觉得一种昂扬感缓缓升起。
他是杨舰队的一份子，很快的，他将要归队。不论未来面对的是什么，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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