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天空
“很抱歉。”
制片人桑谢德一边说,一边从桌面上把剧本推回给我。我拿过它,抚平封面的卷折。“历史剧没什么前景。”对方说道。
“可这本子讲的是罗马共和国,有现实的意义。”
“现在不需要绕圈子,直接拍现实好了。眼下正好有个案子。”桑谢德说着塞给我一份企画书。“听说你和罗姆斯基医师是老朋友?”
“我跟他从前是同学,”我说。“可是毕业以来基本上都没来往过。”
“继续跟着他的话你没准也在政府里了。”
“我可没信心。我做投机生意从来没赚过。”我翻着那几页纸,“这种宣传片子?我可不想沦为政客的道具啊。”
“说这种话之前先问问收支平衡表吧。别忘了你的上一部片子反响如何……”
“…………”
就这样,我对艾尔·法西尔独立革命政府主席的首次造访,是在十二月十三日的下午一时。
法兰却斯克·罗姆斯基医师看起来还和从前差不多。见到我他显得相当热情。
“好多年不见了,”他笑着说。“我听说你成了名导演。”
“而你成了名政治家?”
他笑起来。“我们谈谈拍摄的事吧。本子我看过了。我可以提几个建议吗?”
“当然。”这本来就是你要拍的嘛。我在心里说着。他身兼投资者和演员的双重身份——所幸,他十分尊重导演的意见。
“我们要表现的是那种顽强的精神。艾尔·法西尔的市民要战斗到底。”他比划着说。
“而且我们是一个民主主义的国家。”我说。
“对极了!”他说,“同已经堕落到向帝国摇尾乞怜的同盟政府相比,我们才是民主主义的正统继承者!”
“啊,现在倒不忙追究正统性吧……”
“不不,这一点很重要。”
我明白了,他必须为艾尔·法西尔的独立找到理由。“反抗帝国压迫”只是针对民众的道德理由,他还必须要有法理上的理由才行。
我们一起讨论了一会儿。我发现他还像过去一样,并不难接近。政治的毒素还未曾将他腐蚀。但是,他也没有特别出众的政治眼光和才华。虽然身为政府主席,可是他手中并没有多少实权,仅仅是由于他的人望较高才被推到了今日的地位上。正因为如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来增加自己的实力。他成功地争取到了杨威利,现在又急切的盼望着宣传上的效果。
看来政府主席这个位子也并不是那么好坐的呢。
回到工作室,我继续修改被桑谢德否掉的那个分镜头剧本:《罗马的天空》。
39,罗马广场。日景。
全,正。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老人坐在路边。
老人:我不是乞丐。我曾经是保卫罗马的战士,百人队的队长。
路人:那你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40,近,侧。老人身上布满战伤和鞭痕。
老人:我失去了一切。我的田园变成了战争的焦土,我无法偿还债务,不得不沦为奴隶。
老人:为祖国而战,我死得其所。可是祖国又是怎样对待我们的呢?
“还在写那玩艺?”桑谢德走了进来。“你指望让人了解几千年前的事情?”
“正因为如此,才应该警告人们不要总是重复以前的错误。”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
“没有人会喜欢一部没有英雄的历史剧的。罗马有那么多英雄为什么不加以描写呢?”
“算是我的坚持吧。就算明知道没人拍。”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专题片搞好了吗?”
“明天开拍。”
“我们曾经面对多年近在咫尺的战乱,曾经被迫离开家园,现在又高举起自由的义旗。我们永远无畏,决不低头,不可征服。”
罗姆斯基面对镜头激动地说道。同特留尼希特不一样,这个人并没有那种用洗练的演说俘获大众的心的能力。他的微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他声嘶力竭的演出显得相当做作。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强求的。
这时候,一名工作人员匆匆走了过来,拍摄被打断了。他同罗姆斯基说了几句,后者便起身到了隔壁的办公室中。那工作人员宣布今天的拍摄到此为止。
摄制组开始收拾东西。我猜测着可能发生的事。或许罗姆斯基是在努力想起到橡皮图章之外的作用。这个疑问直到晚上才得到解答。
“你不是地球教徒,对吗?”见我回来,桑谢德问道。
我吃惊的望着他。“宗教信仰是我的私事吧。”
“我知道是很失礼的,但你不是吧?”
“不是。”我发觉他的态度有点异常。“出什么事了?”
“那就好。”桑谢德指着立体TV。罗姆斯基宣布,将对地球教进行取缔。
“军方要求对地球教进行查处。”
“军方?”这个词让我觉得不习惯。“为什么是他们?”
“从逻辑上来看,他们是有道理的。帝国早已展开对地球教的全面清剿。假若我们不采取手段的话,会有越来越多的地球教徒涌向艾尔·法西尔吧!会不会引起社会问题还是其次,另一方面,帝国说不定会认为我们在庇护地球教徒,而采取攻击吧?”
“即使我们肃清所有的地球教徒,他们难道就不会攻击了?”
“喂,你何必为地球教辩护?他们做过什么好事吗?”
“我哪里为它辩护了!”
我不想争论。我原本也一向讨厌这个狂热的宗教。这样更好,我这么想。反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好啦,我听说杨提督保证过一定有证据的。”桑谢德说,“管它的,走,一块去吃饭吧。别在房间里对着你的剧本啃三明治了。我发现了一家不错的餐馆。”
再次见到罗姆斯基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问我何时能够看到样片。
“不会超过新年,可是……”
“有什么问题?拍摄上有困难吗?”
“对。”我干脆地说,“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部分。”
“杨提督?”
“我已经提出过请求,但是被卡介伦中将拒绝了。”
“我确实听说过杨的怪癖。”医师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
“我奇怪的不是杨提督,而是卡介伦的态度。他不是一向赞成进行宣传攻势的吗?所以我才去找他的呀?”
接下来的一分钟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终于,医师带着一抹苦笑开口道:“他们是不喜欢我们安排的剧本吧。”
“…………”
“我来想办法。”医师说,“不过,你终于热心起来了?”
我望着他。“没有,这只是工作而已,主席先生。”
结果罗姆斯基最终还是没能说服杨提督。但是,退而求其次,菲列特莉加·G·杨答应出镜。我猜想这还是罗姆斯基私下的面子起到的作用。
“杨夫人。”
“叫我菲列特莉加好了。”她笑着说,“从前您就这样叫的呀。家母生前多得您关照呢。”
“您能来我很高兴。我知道杨提督和您都是非常忙的。”
“是的,要整备军力。”
“我能理解。在浴血奋战的人眼中,我们这样的西服组确实该感到惭愧呢。”
菲列特莉加犹豫了一下。似乎想纠正他:杨的态度并不是因为功勋。但是她却不知从何说起。眼下显然不是解释那个人的想法的时候。
为了缓解场面的尴尬,我说:
“我们正式开始吧。”
“杨夫人,当年大撤退的时候,你就知道杨提督一定会取得胜利的,对吗?”
“那个时候……”
她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个时候我们责骂着军队的无能,担心着未来的命运;然而那时候的慌乱和绝望毕竟是近在咫尺的危险,而现在却是一天天眼睁睁的看着帝国一步步的逼近。
“那时候我倒不期待是否会胜利,但我始终信任着杨提督。”她说,“相信他会创造奇迹。”
“奇迹将会重现,不,是更大的奇迹。杨提督将会继续创造怎样的奇迹呢?”
罗姆斯基接着说。
“啊,这个……”
“当然我不是要您透露军事机密——不过我想市民们都期待能够得到杨提督的承诺,好安下心来吧。”
“……承诺这种东西,并不足以成为胜利的保证啊。”
她依旧微笑着。“胜利是要每一次充分的准备,每一个正确的判断,再加上每一个人的努力得来的吧。”或许这个女人更适合扮演领导者的角色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杨提督选择了艾尔·法西尔。”
“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作出选择的理由,正如我的理由仅仅是相信那个人。”
由于杨拒绝露面,我们只好从以前的新闻资料里剪出一些镜头用在片中。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黑发的青年中尉艰难的招架着激动的人群。总共加起来只有不到两分钟的影像。
“大撤退那时的资料?”桑谢德也凑了过来。
“有一点比较麻烦,这几段资料里凑巧都没有罗姆斯基。”
“啊……”
作为撤退时主要的民间协助者,一个镜头也没有似乎有点说不过去。毕竟这对罗姆斯基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事件,他的政治声望就是在那之后逐步确立的。
“只有这一点点而已,大部分原始记录都在帝国占领期间被破坏掉了。何况原本也就不多。”
“那么……”
“你不会是要我们用合成图像吧?”
桑谢德耸耸肩。
“这只是一部影片。”
透过摄影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镜头讲述着一切,包括被眼睛忽略的东西。在接下来的资料中我看到抵达宇宙港的杨在镜头炮列下的局促和不安,他犹豫着,仿佛在逃避这一切,包括前来迎接他的罗姆斯基。
但是,我发现罗姆斯基在握手时也犹豫了一下。当然同杨的迟疑相比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们互不信任。
“杨不是可以控制的。他之所以顺从罗姆斯基,只是迫于无奈。他对体制的服从而已。”桑谢德说。
“可是我认为罗姆斯基并不想控制谁啊。再说,他也没有那个能力。”
“他可能不想吧。但是其他的人呢?他们总不会人人都那么大度的。”桑谢德不屑地反驳,“其实照我看,难道有人真的把你那朋友当回事吗?杨也好,帝国也好,甚至政府的其他人,对这位主席有多少尊敬之情,可值得怀疑。”
“他毕竟是制度上的元首。就算后人说他们相互利用——”
“不,他们不会这样说的。他们会说,是罗姆斯基在利用杨。”桑谢德望着屏幕上杨的特写,“因为杨已经是奇迹——不,是神话了。”
而我们还必须继续制造更多的神话。
最后的拍摄完成时,已经是深夜了。
“结束了。”
罗姆斯基点了点头。虽然断断续续地拖了若干天,但真正的拍摄时间其实并没有多长。没有封镜的庆典,摄影、灯光、音响,所有的制作人员都已经离开。罗姆斯基站在阳台上,似乎还想对我说些什么。
“主席先生?”
“不,现在我们不要以导演或者主席的立场,而是以朋友的立场。”
他为我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按照时间表我们还有十分钟,不是吗?”
如果是特留尼希特或者列贝罗,就不会这样做。但是罗姆斯基毕竟不是他们。他没有那种玩转一切的自信或者不顾一切的意志。他需要一个可以倾谈的人。
“或许我比较适合当我的医生。这个国家不是我所能够拯救的。”
我们对坐在黑暗中。
“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制造和维系这个摇摇欲坠的幻象。”
“可是我们还有杨提督啊。”
“是呀,他或许能成为救世主吧。但是……”
“你认为他会陷入对权力的追求吗?”
对方摇了摇头。
“不会。我不担心他。可是许多事往往不是按意愿发展的。你也知道,他和同盟政府一直不对路。”
“所谓的政府,是指的特留尼希特吧。”
“也可以这么说。可是他对我们也一样。”
“……”
“他看不见我们这些人。其实我和他一样,也是相信着某件东西的。”
然而,现实却不断的否定着他们的信念。
杨从特留尼希特那里得到的是不断的坏消息:他所寄予希望的市民们不过是容易受到煽动和蛊惑的大众;他所相信的民主主义,是建立在如此的空中楼阁之上。他也无法从列贝罗或者罗姆斯基那里得到满意的答案。因为他们也不知道。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
罗姆斯基没有说下去。我在心中替他补完这句话:
“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成全那个人吗?”
那种失落的感觉仿佛融化在空气中传达给我一样。被否定的倒不是这么多年来辛劳的成绩,而是目标。
到底为了什么?
他在宣布革命的时候,考虑到了这一切吗?他原本希望的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呢?仅仅是不甘心成为帝国的附庸,不管未来会是什么吗?只是因为市民要他那样做,本身却没有任何军事力量对付必然招来的攻击,如果杨不来,不,假若杨没有被捕,同盟的军力不是迎战帝国而是处理艾尔·法西尔的反叛的话,这个革命政府应该只有短短数十天寿命吧!即使现在得到了天才的军事家,未来仍旧是让人担忧的。
“算了,总之,今天结束了。”
罗姆斯基站起身来,仍然带着平时的笑容。
他重新恢复成为政治家了。
那么,我自己所做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罗马的天空》。
210 花园。日景。
全,正。恺撒正在和阿姆比乌斯交谈。
恺撒(平静而没有任何语调):苏拉?那是个政治文盲。
阿姆比乌斯:他挽救了共和国。
恺撒:那他为什么要辞职?
阿姆比乌斯:也许他已经做完了要做的事。
恺撒:可是他死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阿姆比乌斯:共和制不需要英雄。
我停下了手。
的确,这是个不合时宜的剧本。非常不合时宜。
英雄吗?眼下我们没有苏拉,也没有恺撒。
我轻轻关上了电脑。
许多年之后,我仍然做导演的本行,虽然并没有拍出多么伟大的作品。一次,当我的工作室进行搬迁的时候,一名年轻的助手发现了一个掉落的纸袋。
我打开那个纸袋。里面是几张光碟,记录着我的旧作。其中一张多年前曾在立体TV反复播出过多次,但是现在当然没有人记得。而另一张从来都只是文字。从前没人打算投拍,如今这样的东西更加不可能通过电检处的审查。
“《自由之路》,”助手拿起一张光碟惊奇的说,“好家伙!旧同盟宣传片?这禁片现在可难找,应该值钱吧?”
“大概吧。”
然后他拿起另一张,念出手写标签上模糊不清的字迹:“O...M...K...Y...”
“这是什么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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