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冬季降临
有很多人选择了离开伊谢尔伦。
失去杨的伊谢尔伦，等同失去了光明。
但是，也还是有很多人选择留下。法尔可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有人问他，为什麽要留下来呢？法尔可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说什麽理想、宏愿的都太过遥远，他能想到的只是─不离不弃，即使杨提督已经再也不会睁开双眼…
那时，军部并没有硬性规定每一个军人都必须叁加杨提督的告别式，这也是伊谢尔伦特有的作风。
法尔可没有叁加。
在第二广长举行肃穆简单的告别式时，法尔可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种想好好哭一场的冲动，却怎麽也哭不出来，於是只能出神地躺在床上，不睡、不流泪…连自己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都已经无法肯定。
以前他曾经看过一段话，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麽人是不可失去的。不管一个人有多重要，失去了这个人，宇宙还是照样运行，万物还是一样生息。
然而现在，法尔可知道那段话错了。
是的，宇宙照样运行、万物照样生息，可是却不同了。
没有了杨的宇宙，再也不一样了，永远也回复不了从前。
军史资料馆外绵延的人龙不曾断过。
因为杨提督的遗体就停放在这里供人瞻仰。
以客观来说，这个地点并不是很适当的场所。之所以选择这个地点，有着主事者们对於死去的司令官的一种揉合了悲伤、怀念、了解、敬爱、抚慰…甚至是一点幽默感的复杂精神作用。
如果人死後仍然会有知觉的话，也许杨会喜欢停留在这里吧！
虽然明知这是杨本人不会相信的想法，但是，好像不这麽做，就无法给予生者以及死者安慰一般。
挤身在红着眼睛、含着眼泪的人群中，沉默的法尔可还算镇定。他随着排着长队的人们慢慢前进，心思漂浮。
他挣扎了很久才终於决定前来，他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有勇气见杨提督最後一面。
法尔可看见队伍中排在他前几个位置的，是同队的米克。
虽然不像跟杰西那麽好，但是米克也是法尔可蛮相处得来的一位同僚。法尔可曾经把母亲寄来的手制腌菜分送给米克，记得米克当时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轮到米克在杨提督的灵前行礼致意的时候，米克显然一直按捺着的情绪突然崩溃，痛哭失声，不能自己。
周围的人们受到感染，原本忍耐着的泪水跟着涌出。
米克行完礼之後，经过法尔可的身边，法尔可伸手拍了拍米克颤动的肩膀，觉得如果自己能够这样哭出来，也许反而会比较好过一点吧！
米克停下来，看着法尔可，勉强止住泪水，低声说：「法尔可…我要离开伊谢尔伦。你呢？」
法尔可在一瞬间楞住了，後面的人轻轻推了他一下要他前进。米克没有等他回答，转身走开了。
法尔可想起最初听到有人想离开这里的时候，心里是多麽悲愤，是多麽为死去的杨提督感到痛心。但现在，他突然了悟了，离开的人，也许并不是想背弃了曾经敬爱过、拥戴过的领导者，而是因为感到梦的破灭吧！
轮到他了，法尔可在杨提督的灵前行了礼，转身离开，在短短的过程中，他没有真实感，连玻璃棺中杨提督如同沉睡般还是那麽亲切的面容，似乎都没有办法真正地映入眼中。在法尔可的记忆中，所留存着的杨提督的影像，还是那曾经出神、说话、微笑的温和的脸，无法取代，无法覆盖。
法尔可的心彷佛是漂浮着的，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多年以後，法尔可对於这一段记忆是模糊的，彷佛当时的他，只有人跟着大家去见了杨提督的最後一面，可是心却停留在过去，不肯前进。
法尔可觉得不踏实，脑中的思绪却转个不休。他想到，亚典波罗中将、先寇布中将还有林兹他们，当站在杨提督的遗体前，心里会想些什麽？
想到决定离开的米克，想到家乡的母亲，还有安卡…法尔可茫然了。对於去留，最初他的想法是很乾脆的，直觉就是，当然要留下。但是现在，当他体会到离开也并非背叛，他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要留下还是离开，他决定找人谈谈。
法尔可跟杰西谈起自己的犹豫，他本以为杰西会鼓励他留下，但杰西却说：
「我认为你还是回海尼森吧！毕竟有妈妈跟女友在那里。你想为杨提督尽的心力，我来代替你多出一份就是了，当然酒我也会多喝一人份的。」
「我怎麽能因为杨提督不在了就一走了之呢？」法尔可反射性地说出比心里想的坚决数倍的话来。
「没有杨提督，伊谢尔伦的前途黯淡哪！搞不好用不了多久就去见杨提督了也说不定。这种壮烈的傻事，就留给像我这种无牵无挂的人去做就可以了。你嘛，就回老家，赶紧退伍，以後写一本回忆录，不要忘记提到富有侠气与醉狂精神的我啊！」
法尔可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我才不要跟亚典波罗中将争版税呢。」
杰西是确定要留下了，但法尔可还是无法下决定。
法尔可决定再找林兹谈谈。
好不容易跟林兹约了见面。
林兹坚毅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明显的情绪，虽然似乎有一些黯然，但法尔可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心情反射。
两人拿着啤酒瓶来到宇宙港囗附近，望着亿万星点的天空，有好长一段时间，彼此都没有说任何一句话。
然後，法尔可说：「卡斯帕，我想跟你谈谈。」法尔可说出他的困惑。
「我本来觉得，哪有离开伊谢尔伦的道理，甚至也对那些想要离开的人觉得很气愤。可是…现在我不那麽肯定了…我是不是太怯懦？老实说，不怕你笑我，对於未来，我有点失去信心…我害怕…」
林兹并没有马上说出自己的想法，只是问：「你跟其他人谈过吗？」
「我跟杰西谈过。」
「他怎麽说？」
「他劝我回海尼森。」
林兹沉默了片刻，说：「害怕是正常的，我也一样害怕。失去了杨提督，没有人能不恐惧…即使是…」林兹若有所思，却没有把话说完。
「但是你却决定留下来，不是吗？」
林兹看着法尔可，说：「所以说，留下或离开，并不是害怕与否的问题。」
法尔可更茫然了，找不到合适的话说。
林兹转向宇宙港，说：「这是你对你自己人生的抉择，只要让自己不会後悔就好了，不用考虑太多。」
林兹不再说什麽，法尔可也是沉默。
然後，林兹迎着微微的晚风，轻轻开始吟唱熟悉的旋律。
「从初次见到你
我就沉浸在美丽的春天里
总是感受到和煦的阳光，如此温暖
总是感受到清新的微风，如此轻柔
我一直以为
四季会停止流转
春天会永远停留
我一直如此以为
从初次见到你
我就沉浸在温柔的春天里
总是感受到缤纷的花朵，如此芬芳
总是感受到奔放的溪流，如此自由
我一直以为
四季会停止流转
春天会永远停留
我一直如此以为
我从没想过
你会离我而去
你带走了春天
夏与秋也不愿为我停留
你终於走了，冬季真的降临了。
而你终於走了，所以冬季真的降临了。」
歌声是如此悠扬又低沉，带着些微的沙哑，与法尔可曾经听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这本来就是一首伤感的歌曲，而林兹的声调更有着以往所没有的苍凉，於是法尔可终於体会到林兹脸上看不见的情感。
「你终於走了，冬季真的降临了。
而你终於走了，所以冬季真的降临了。」
法尔可不自禁用着微微发颤的声音，轻轻跟着和，酝酿了许久的泪水，终於也随之释放。
你终於走了…
伊谢尔伦的冬季真的降临了…
法尔可忽然清楚了自己的心，他不想走，直到最後一刻，他不想离开伊谢尔伦。想不出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正清晰的想法，是不舍得。
虽然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整备兵，尽管还有许多有才干的精英留下来，可是他总有种错觉，他不忍将杨提督孤零零地留在这个愈来愈寂寞的人工天体。
不知未来如何，但走下去吧！
也许是无止尽的寒冬延续直到一切结束，也许…会有一个遥远的春天等待着他们。
也许是一种浪漫主义作祟，但法尔可却觉得，杨提督并没有真的离去，他的气息，还在这里。在伊谢尔伦的夜风中，在伊谢尔伦的空气里。
杨提督…
您在天之灵，请庇佑伊谢尔伦吧！
法尔可在心中用尽气力的呐喊，彷佛也回荡在广阔的宇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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