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美尔斯豪简文書新帝国历十八年
剑鸣篇一
在踏进杨威利纪念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的急诊处大门的那一刹那,艾莉诺尔基顿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照理说急诊处这玩意儿不论是在那里都不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但对艾莉诺尔来说,光是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便足以勾起她内心深处某种近乎「回家」的温暖感觉。
「真是的!」
她喃喃自语著:
「都三十好几了还没长大吗!」
今天的急诊处似乎比平时更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太多或是空调坏了,整个空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郁闷感,在推著浮动担架横冲直撞的医护人员中左闪右避地走著,艾莉诺尔甩了甩她那金红色的头发,四处张望。
说来奇怪,她是来吵架的。
每次当她有一种「再也不想走下去」的感觉--通常是工作上的接触让她耗光了力气,或是给了她什麽心理上的冲击时,她就会来这里跟那个不论对是非、对错或是自己似乎都永不怀疑的人吵架,往往在大吵一场後走出这个大门时,她又能恢复成那个有「金色火药」之称的女人,摩拳擦掌地准备引爆下一串的争议话题。
「怪了…连续假期,不可能不在啊!」
带著疑惑,她走向了柜台,柜台後面那一脸歇斯底里的女人正对著通讯器尖叫著:「你是谁?算了,不管,紧急状况!转告克林斯沃斯医师--洗澡?你等一下!」
向艾莉诺尔丢出了最後那句话,她又回过头去对著通讯器叫著:「人都要死光了!总之请他快来!」
切断通讯後,她对艾莉诺尔吼了一句「什麽事」,又接著打下一通:「韩德森医师?我叫你第二次了!你到底在--塞车?」
那女人按掉了影像电话,杀气腾腾地向艾莉诺尔瞪了过来:「你有什麽事?」
这时背後的大门开了,伴随著一阵风卷进来了一整群人,年纪都很轻,个个身上带伤,一个与这情景完全不相称的严厉声音压过了这个呻吟与号泣的军团,自後面传来:「右转!在那里坐著!哭什麽!你们死不了的!」
听到了那个声音,柜台後面的女人几乎跳了起来,她更加杀气腾腾地吼著:「你到底有什麽事?」
艾莉诺尔摇了摇头:
「现在没事了,谢谢。」
她转过身去寻找说话的人,与那充满威严感的声音无法联想在一起的瘦小身形以一种虽快却稳定的步伐走了进来:「联络上克林斯沃斯医师了吗?」
柜台後的女人慌乱到口齿不清地报告著:「是!韩斯顿小姐!洗澡!韩德森医师塞车……」
「亚当斯医师?」
「他还在厕所,好像还带著点滴进去……」
「偏偏在这种时候!他今天中午到底是吃了什麽东西!」
在那瘦小身形好不容易注意到她的那瞬间,艾莉诺尔抓住机会对著四周的乱象一比:「发生了什麽事?」
「你不是超级记者吗?」
艾莉诺尔看了看时间:
「我已经怠工了一小时又四十分,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
灰白头发下的一双眼睛严厉地扫过来:
「我可没有怠工的权利!」
边说著边推开了隔离门,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把休假的医师也找来!拜托外科、小儿科、麻醉科派人支援!重伤的马上就会送到,伤患以遭践踏和烧呛伤的最严重,补充血袋和固定器!准备人造皮肤!通知开刀房!空出所有诊疗室!--史康比医师,你在干什麽?」
满脸大汗与绝望的年轻医生抬起头来,他手里还拿著电击器,而躺在他前面那毫无生命迹象的躯体裸露的胸部早已一片焦黑。
「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尸体身上,请快点宣布死亡!」
这过於直接的话语让那年轻的医生全身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低下头,嗫嚅著:「死亡时间:十八点二十一分……」
严厉的眼神似乎有些和缓,不过那份和缓并没有表现在话语中:「这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死在你面前的最後一个人,去洗个脸,把它忘记!等会还有你救不完的人!史考特!」
柜台後面的那个似乎已经要神经衰弱的小姐立刻跳了起来:「是!什麽事?」
「叫底下的人上来搬,我们没有多余的人!」
看著那小姐再度歇斯底里地对著通讯器尖叫著,明知这里不是该发笑的地方,艾莉诺尔的嘴角仍不由自主地向上拉起:又是一个彻底败在那双无以名之的威严眼神下的可怜人!她还记得小时候每次都要再三准备,想好一切绝对无懈可击的理由与原因,才敢走到那个人面前去要求一次外宿或旅行,但只要被那双眼神一盯上,再怎麽无懈可击的理由顿时连她自己都觉得破绽百出--她是多麽痛恨心虚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的自己!而往往在得到简简单单的一个点头後,更加痛恨起这麽胆小犹豫、费心准备的自己!然而,是从什麽时侯开始的?从什麽时侯开始,这曾经令她如此挫折的严厉眼神,成为支持她一再超越著内在与外界一切阻碍的力量?
阿姨老了……
望著彷佛君临此地那尽管挺得笔直却显得如此瘦小的背影,艾莉诺尔的内心似乎有什麽缓缓地积涨起来,为了不让它满溢出来,艾莉诺尔很快地掠了掠头发,喃喃道:「不巧,看来今天是吵不成架啦!」
她转身走向大门,同时掏出了通讯器:
「是我!基顿!我人在杨威利医院这边,附近出了什麽事?这里的急诊室简直要挤破了!」
并不是通讯杂音,但对方的声音尽管是用吼的依然不太清楚:「你非得现在打来不可?你也听到了吧?纪念公园的大会堂--」
背景中的救护车、警车与消防车刺耳的声音让艾莉诺尔不得不将通讯器稍微拿远一点:「恐怖活动?」
「恐怖活动!我操!你要这样说也可以,如果有叫『疯狂的青少年歌迷』
的恐怖分子的话!」
艾莉诺尔望向候诊区的那群依然在呻吟与号泣的军团,想起了今天晚上在纪念公园有一场超大型的演唱会:「主办单位没控制好?那烧伤又是怎麽回事?」
「我也想问!为什麽未满十八岁的小鬼会带著酒精浓度超过百分之六十的烈酒进会场!把那些人赶开!我操!」
随著最後这句咒骂对方切掉了电话,艾莉诺尔叹了一口气,决定赶去纪念公园,正当她走出大门时,却和一个埋头猛冲的红发少年撞个正著,不过艾莉诺尔还没来得及生气,对方已经开口道歉:「对…不起……」
断断续续的「对不起」还没说完,少年一头栽倒,艾莉诺尔本能地伸手去扶他:「你怎麽了?」
少年抬起头来,俊美得令人只觉眼前一亮的面孔上没有血色,却勉强露出了笑容:「我想…我大概被刺了一刀……」
「什麽!」
艾莉诺尔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左手紧按著腹部,猩红色的血正泊泊地从他的指缝中渗了出来,艾莉诺尔想也不想,边脱下外套盖在那少年身上,边回头放声叫著:「阿姨!阿姨!」
韩斯顿小姐以神奇的速度出现了,她目光一扫,略带斥责意味地瞪了艾莉诺尔一眼,随即回头命令著:「抬担架来!叫史康比医师处理!」
就在这时,三、四辆救护ㄣ┧莰鑡掣地冲过来,车门开处,一位身上白袍已经沾染了各种颜色的医师当先跳了下来:「韩斯顿!这个肋骨刺入肺部出血!这两个灼伤百分之八十!另外四个也很紧急--克林斯沃斯到了没?」
急诊处内涌出了一整批医护人员,在那毫不慌乱的冷静声音的指挥下将伤患一一送进诊疗室:「这个直接送进开刀房!--克林斯沃斯医师还没来,卡伯利医师呢?」
似乎已经气急败坏到神智不清的这位医师一边推著浮动担架一边喊:「她还在现场!那里起码还有一打快死却死不了的--为什麽演唱会非得挑假日办!」
在这闹哄哄的一群暴风般刮进急诊处後,艾莉诺尔跳进了好不容易招到的浮动车,再度联络那个朋友:「喂!又是我……对不起啦!我是想问你那边还有没有其他被杀伤的伤患?」
「杀伤?我操!」
那已经有些沙哑的声音似乎在爆发边缘:「一群纵火狂还不够,你是在说还有个变态捅人魔吗?」
「只是问问,你忙吧!」
「等一下!你说杀伤是怎麽--」
艾莉诺尔挂掉了电话,皱起眉头,对著车上的电脑下达回杨威利纪念医院的指令。她从车子跳下来,花了一番工夫才从闻风而来的记者同业与少部分赶到医院的忧心家属间挤了进去。第二批伤患已经送到了,整个急诊处连走廊都停满了浮动担架,而因为此时实在没有人有力气去考虑良好气氛的问题,几具盖上白布的尸体非常不体贴地停在呻吟哀嚎的伤患旁边。侯诊区里那群无人理睬的轻伤者大约开始觉得自己没什麽号泣的权利,有一声没一声地哼著,那个叫史考特的女人的尖叫声则远远传来:「韩德森医师!你总算塞车塞到了!」
艾莉诺尔的眼睛四处搜寻著,却看不到那个红发少年,带著一点莫名的心虚,她利用这混乱场面闪入了诊疗区,正在第一间诊疗室门口探头探脑时,那严厉的声音传来了:「你在干什麽?」
艾莉诺尔下意识的否认:
「没有--」
但她随即骂了自己一声「你慌什麽肮,改口问:「那个红头发的男孩还好吧?」
韩斯顿小姐打开柜子迅速地分门别类补充推车上的消耗器材:「穿刺物乾净,刺得又乾脆,没花我们什麽清理的力气--他在外面,你自己去看,别在这里瞎搅和!」
艾莉诺尔伸手替她拿下了放在高处的无菌纱布:「外面?没看到啊?」
「就在靠近升降梯的角落。」
艾莉诺尔将头探出了诊疗区确认著:
「那里什麽也没有!」
韩斯顿小姐推开门扫了一眼,眉毛皱了起来,她转过身吩咐著:「把这些送到三号。史考特!」
「是!韩斯顿小姐?」
「刚刚在那个位子的浮动担架呢?」
「啊?」
连问题都未能搞清楚的史考特小姐陷入了恐慌:「担架……」
韩斯顿的严厉眼光并未在她身上逗留,而是转到了正推著一具覆上了白布的尸体要离开的人身上:「柯利,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放在这里的一个担架?」
无精打采的男人瞄了她指的位置一眼:
「推走了。」
「推走?推到那里去?」
「停尸间啊!死人还能推到那里去?」
「死人?」
艾莉诺尔倒抽了一口气:
「他死了?」
「胡说!」
韩斯顿小姐毫不动摇地斥责著:
「腹部穿刺二级,那样的伤要不了人命的!」
她转头质问著:
「是一个红头发的少年?」
「拜托!韩斯顿小姐,我怎麽可能会去一个个掀开来看我推的死人长什麽样子!」
「他不是死人!你连死的活的都分不清?」
柯利耸了耸肩:
「反正盖上了白布的我就推,起码我推下去时他没举手抗议。」
韩斯顿小姐显然不欣赏这种黑色幽默,她快速地检视著每一具盖上了白布的尸体,最後再度扫了四周一眼:「你不会把他进冰柜了吧?」
「那有那个时间!」
「马上把他推上来!」
艾莉诺尔插了话:
「我也去!」
韩斯顿小姐瞪了她一眼:
「那里非工作人员及死者家属不得进入!」
「我有记者证!」
「本院谢绝一切采访!」
「我外套还在他身上!」
这薄弱到近乎无赖的藉口却没有遭到进一步的申斥,韩斯顿小姐没再开口,转身走进了诊疗室。艾莉诺尔跟著柯利踏进了升降梯,後者的无精打采因为眼前这位金红头发的美女一扫而空,他有点好奇地问著:「你是…家属?」
艾莉诺尔摇了摇头:
「只是路人,不过我衣服在他身上。」
升降梯停了下来,两人沿著明明大亮著却显得有些阴冷的走廊走到底,穿过一扇大开著的门,便是停尸间的外间:「这里可不太好看…得在连续假期值班已经够倒霉了,还碰上这种事--」
他忽然发出了「嘶嘶」的抽气声,艾莉诺尔顺著他眼光看去,可以看到在七、八具覆盖了白布的尸体中,有一张空著的浮动担架,柯利冲到了担架前,翻开了左右两边的尸体,又跪下去看地上,在毫无所获後发出了惨叫声:「怎麽可能?连死人也有人要?」
艾莉诺尔看了看门:
「你没关门?」
「我……」
柯利的眼神中开始出现不安:
「一直进进出出的每次都要验卡实在很烦……」
他看著艾莉诺尔,忽然冒出了一句:
「你的外套…很贵吗?」
「那没关系--啊!」
艾莉诺尔忽然想到什麽似地叫了起来:
「那个胸针!」
柯利吞了一口口水:
「很…很贵吗?」
「不,没关系!」
这麽说著,艾莉诺尔快步离开了这阴沈的地方。她踏出杨威利纪念医院,深吸了一口气:「看来只好……」
虽然其实不应该有什麽尴尬的感觉,但艾莉诺尔仍然犹豫了一下才按下了通讯钮:「喂?达斯提?是我!对,是我!你记不记得你前一阵子给我一个发信器?就是胸针型的那个,我需要你帮我追那个发信器--不!我没事!要不然现在是谁在跟你说话?我是要追我的外套--不,问题不是那件外套,是穿著我外套的那个人--」
眼前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亚力克挣扎著想爬起来,霎时一阵晕眩,而腹部传来的痛楚让他闷哼了一声,似乎是被他的声音惊动了,亚力克听到有人快步走近,接著便感到一只手略带力气地将他压了下来:「请不要动!会牵动伤口的!」
这声音中的担忧意味让亚力克下了个判断:不论眼前这人是谁,至少他没有敌意。亚力克微微转动著头,勉强辨视出这似乎是个私人的房间,站在他身边的人以一种带著抚慰感的沈静解释著:「这是我的房间,请放心,您在这里很安全。有点头昏吧?那是麻醉药的关系,对不起,我不得不让您失去意识,不过很快就会恢复的,请不用担心。」
这声音似乎有种熟悉感,但一时之间亚力克却想不起来究竟在那里听过,只听那声音继续著:「您真是把我给吓坏了,殿下。」
亚力克眨了眨眼,拚命想赶走眼前那团迷雾,当眼前那身影清晰起来时,他不由得张大了眼睛:「艾密尔?是艾密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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