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伊谢尔伦的落日
很多年以后，法尔可回想伊谢尔伦回廊之战，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只记得，战况很惨烈，只记得不断得到失去同袍的噩耗，然而一切的经过，都像是底片曝光一样，已经不可辨认了。连他自己是怎么能够活着走过来，都已经无法想起。
其实法尔可心里很明白，让其它记忆的底片全都曝光的原因是什么…
在度过了战争之前最后的庆典时光，终于，那一天来临了。
支配近乎整个宇宙的皇帝终于完成准备，挥军前来。倾全帝国之力，战争之剑直指伊谢尔伦，更准确地说，是直指着皇帝心目中唯一的劲敌─杨威利元帅。
在伊谢尔伦的每一个人，都是为了这一天才来的，至少，也是有面对这一天的心理准备才来的。
在看到那群连成一片、密密麻麻几乎没有空隙的光点时，法尔可发觉自己在颤抖。他并不后悔，可是此刻，他真的觉得恐惧。他没有办法预料会面临的将是仅存残余幸运者的毁灭，还是完全的毁灭。悲观的蛀虫正无情地啃噬他的心。
「看你的脸色，都发青了咧！」在待命的战斗位置上，杰西还不忘打趣法尔可。
法尔可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我们会怎么样？」
杰西说：「或许会死吧！」以轻松的语调说出死这个字眼，是杰西的特色。
法尔可望着杰西。
「只要杨提督还健在就好。我想这场仗打完，不管怎么样，皇帝应该都不会为难杨提督的。」杰西说。
听到这样的话，很奇妙的，法尔可突然觉得心情沉淀下来。他想起自己最根本最初始的心愿，就是能够为杨提督出一点力，即使说不上什么守护，只要最后那个黑发魔术师还在，那么一切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就算是失去自己的生命。
那样的情感是法尔可自己也没办法解释的。
挚爱的母亲、死去的哥哥、思念的安卡，在法尔可平凡的人生中，是比任何人都重要的存在。可是尽管是围绕着自己的生活这样亲密的人，却不曾想过舍命这种念头。也许到了某种关头，法尔可也会宁愿以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他所爱的人。但是，在这一刻，法尔可却感到，似乎无关于日常生活的精神领域中，他肯定自己愿意舍命以投，为了那位习惯于平凡的非凡司令官。
一种熟悉的昂扬感以及充实感，渐渐驱走心里的恐惧。就算是化为宇宙的尘埃也罢，法尔可认定自己此生已经非常值得了。
战火一点燃，就如同燎原大火般不可收拾。所有的人员都像是被巨大的涡流无法自拔地拉进去，没有自主余地，只能无限制地投入全部的精神与气力。
在空战队出战之前，法尔可只能从窗口外源源不绝而刺眼的爆裂闪光、还有舰体的急速移动甚至震动来感受战争的热度。
一接到行动的命令，法尔可的脑子彷佛经过了模态的切换，对面前的斯巴达尼恩以外的任何事物都切断了感觉触角。这也许是人的一种自我调适功能，不去想所面临的危险、死亡、流血、毁灭…，比较能够冷静且不动摇地完成工作。
毕竟，像杨这样一方面冷静理性地了解所面临的一切，一方面思索探究着没有答案的问题，却仍然能够完全控制着自己、一丝不乱地继续运作下去的人，或许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就连杨最强大的对手莱因哈特也办不到吧！或者说，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情况。莱因哈特应该不会一面指挥作战，还一面问着自己为什么。
虽然像是法尔可这样的士兵不可能知道，但在这个时空中，也就只有杨这一个指挥官是一面怀疑着自己，一面作战，而且还在兵力悬殊至此的恶劣条件下竟然维持不败的。
这场战争的许多事情，是法尔可日后看了一些相关的书籍才知道的。
也许只是后来的军事专家等各种身分的发言人的揣测，总之，皇帝莱因哈特在军事浪漫主义之火燃烧了一阵子之后，开始清醒了。帝国军放弃想以奇袭之类取胜的奇谋巧智战法，改以稳扎稳打、仰赖强大兵力取胜的消耗战术。这种一点也不华丽、实事求是的战法，对付伊谢尔伦却是可以断言为终究必胜的战法。
如同最简单的算术，帝国军是一百，伊谢尔伦只有一，拿一百中的一跟一相抵，最后还剩下九十九。即使奇迹杨可以使伊谢尔伦的一乘以十倍，一百减去十也仍然剩下九十。
察觉皇帝意图的杨，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寒意沁透全身。当时的杨也许不禁想，难道最后真的是要以整个伊谢尔伦的鲜血，去贯彻他所主张的思想吗？只是为了让后世的历史书上，为了说明他为何宁愿打这场几乎没有胜算的仗，而不得不说出他的理念吗？讽刺的是，杨自己并不相信那些思想那些理念是绝对的。
法尔可不可能想到这些事，相对于心中矛盾始终无解的杨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费雪的战死，给杨更沉重的打击，也更加把杨往残酷的现实推去。
可是杨还是承受下来了，也许会全部覆灭吧！但是，杨还是维持住心灵壁垒的坚固。崩溃不是他能够选择的方式，对于那些为他而来、并非为他而来、同在这一世、尚未出世的这些、那些人们，他有尽到最后一分努力的责任。而且，杨还没有绝望，他并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做壮烈的奋斗，即使在这个时候，他还在思考任何其它的可能。
就在战况发展到杨几乎冷静地判断真的快要完蛋的同时，被人们称为奇迹的他，终于等到了真正的奇迹出现─
皇帝要求停战，
意欲会谈。
当法尔可得知停战的通告时，他已经超过三十九个小时没阖过眼了，所以，直觉的念头就是：「太好了！」然后就睡着了。就像跌入深沟一样，连怎么失去意识的都不知道。
法尔可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是睡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油料库旁边。他站起来，觉得脖子因为以不自然的姿势睡得太死而有落枕的现象。
完全清醒之后，感到的是极度的饥饿，于是法尔可就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往餐厅去。
「干嘛？扭到脖子啦？」法尔可僵硬地转过头一看，见相形之下显得相当光鲜神气的林兹笑笑地站在那里。蔷薇骑士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出风头的机会，所以也就得以养精蓄锐。
「是你啊。」法尔可露出一丝微笑。
「我陪你去吃饭吧！」林兹这么说，跟法尔可一起到已经人满为患的餐厅。
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林兹兴味盎然地注视着狼吞虎咽的法尔可。
「嗯，印象中，好像还没见你这么饿过呢！」
法尔可嘴里塞满了食物，无暇响应，只是点点头。
吃饱了之后，两人离开餐厅。
法尔可说：「还真不敢相信就这么结束了。」
「好歹是活下来了啊！」
「嗯。…杨提督什么时候会去跟皇帝会谈呢？」像法尔可这样的一般军人，并不会想到杨提督拒绝会谈的可能。对于会谈之后的情势，也有着更不切实际、非常乐观的期待。
「就这几天吧！」林兹平淡地说，杨决定接受会面的事已经底定了。
「哦。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法尔可说，不过语气上显得平淡，显然并不怎么担心。
不需要特别强调，法尔可也有充分信心的是，身为最高负责人在与敌方谈判时只顾虑自身安全及利益这方面的可能性，对杨提督是绝对不存在的。
很久以后，有人问法尔可，当时在伊谢尔伦的官兵，对杨提督的作战指挥能力是绝对信任吧？法尔可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不，不只是指挥能力。他所信任的，杰西所信任的，林兹所信任的，甚至先寇布中将所信任的，绝不只是杨提督某一方面的才干吧！他们所相信的，是那个人的全部。是作为宇宙第一魔术师、史上最高明的骗子、颈部以下无用的司令官、眼神温和的黑发青年、穿着军服也不像军人的平凡人…全部的全部。
「你有要跟去吗？」法尔可问。
「还不知道呢。」林兹说：「我想我们头儿会跟去吧！」
当时在决定跟随杨一同上皇帝旗舰的随员之前，许多人直觉的反应就是，杨夫人、先寇布以及尤瑞安是当然的人选。
不过，或许真的有所谓的命运这种东西的存在。首先，本来以副官身分不管怎样都一定是确定人选的格林希尔少校，因为流行性感冒发烧住院，而第一个从名单中被删除。
接着，杨提督以先寇布中将身为要塞防御指挥官的立场不宜离开要塞为由，而让他留守。差不多同样的理由，林兹留下来以备有调动蔷薇骑士之需，最后获选的是布鲁姆哈尔。
亚典波罗中将是分舰队指挥官、卡介伦中将是代理司令官、波布兰中校是空战队长。杨提督身边的幕僚，都因为这样那样的考虑而落选了。最令人意外的是，连尤瑞安也被留了下来。
当然这些人事，是当时的法尔可所不知道的，而事后回头去看，他不禁想，也许那时的杨提督，就已经有一去不回的心理准备了吧！只是所考虑到无法归来的理由却跟后来真实发生的完全不同…
宇宙历八００年五月二十五日十二时整，杨搭乘巡航舰瑞达II号离开了伊谢尔伦要塞。
当时送行的幕僚们，日后想起当时是怀抱着怎样乐观的期待目送着瑞达II号远去，心底深处就不免感到一阵最沉重的刺痛。当时他们是如此深信着，杨一定会为他们全体缔造一个更好的未来。
不在核心的官兵虽然没有参加送行，但当时也是以堪称欢欣鼓舞的心情等待着，等到杨提督回来的时候，整个局势必将会有良性的改变。
法尔可也不例外，他充满期待，信心十足，既然能够走到获得跟皇帝会谈的机会的这一步，他相信杨提督绝对会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于是虽然还不能算是已经脱离备战状态，可是在伊谢尔伦的每一个人的心情都开始轻松愉快起来，甚至那种庆典气息有复苏的趋向。
然而法尔可怎么也想不到，没有人想得到，杨提督终究没有跟皇帝见到面。
当伊谢尔伦的核心幕僚们因为波利斯‧高尼夫带来的不祥消息而紧张不已，焦急地采取了必要的行动时，不知情的法尔可正和杰西对干了一杯啤酒，高兴地幻想未来。
有些事情，不知道是一种奢侈的幸福。然而，这种幸福通常只能够借，不能够拥有。终究，只是延迟悲痛的时间罢了。但如果说，有一种悲痛是会从知道的那一天延续到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天，那么，愈慢得知的人，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幸福的，或者应该说，比较没那么不幸吧！
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伊谢尔伦人都还茫然无所知的时候，最黑暗的夜幕已经悄悄笼罩在伊谢尔伦的上空。
宇宙历八００年六月四日十二时整，伊谢尔伦司令部对内发布了一则噩耗。
那是不知道在流干了多少眼泪、抑制了如何颤抖的手、竭力掩盖所有情绪所拟出的不带情感色彩的官方消息内容。
「六月一日凌晨，杨提督遇刺身亡。」
各部长官以前所未有的沉痛表情召集旗下人员，播放代理司令官卡介伦中将亲自发布此一消息的录像画面。
与其耳语漫天飞舞，不如由官方最高负责人发布明确的消息，这是伊谢尔伦的幕僚们讨论之后得到的结论。
在上位者没有放任自己沉溺悲伤的权利。
当法尔可进入集合场地时，虽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现场的气氛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郁不安。一定是坏事，他想，一颗心也随之纠紧起来。他看看杰西，只见杰西的神情也比平常严肃许多。
是什么事呢？是要再度开战？还是杨提督被俘？
到了播放录像内容的前一秒钟，法尔可还是完全没有想到将要面对的，竟然是杨的死。
当听到「杨提督遇刺身亡」这一句话的时候，法尔可眼前一阵泛白，他心想，这是个恶梦，这是个低劣的玩笑，这是自己过于担忧的白日幻想，这不是真的！
杨提督怎么可能会死？他现在一定是在皇帝的旗舰上，也许被软禁了，也许这一切都是帝国军的阴谋诡计。
可是接下来的发布内容，却打破了法尔可一味逃避的想象。
「…六月六日上午九时，于第二广场举行告别式…遗体将停放军史资料馆…」
录制这段影片的人也许比观看影片的人更伤痛难忍吧！可是，却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责任。
观看者当然并不知道，卡介伦在录完这段影片时，几乎觉得自己压抑到无法呼吸。强打起精神、强迫自己抛开所有的感伤，勉强自己挂上面无表情的面具，强撑着念完所有的台词…卡介伦突然有种感悟，包括他在内的这一群站在伊谢尔伦的人，之所以能够不为难自己、随自己的心意做事，都是因为有杨在啊！因为有杨放弃了随心所欲，所以他们这些人才能够拥有发挥自己个性的自由啊！
他所失去的、全伊谢尔伦人所失去的，到底是怎样不可想象的巨大啊？卡介伦知道，这是用尽他学过的任何计量方法都无法估算出来的。
视线挂在渐渐模糊的影像上，觉得眼睛刺痛到难以忍受，法尔可紧紧闭上双眼，再睁开的时候，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水，泉涌而出。
伊谢尔伦的太阳…永远地殒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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