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篇 (3)

格林美尔斯豪简

格林美尔斯豪简文書新帝国历十八年

微光篇三

「尤里安!」

才踏出文学院门囗便被叫住的尤里安.敏兹,还没有见到声音的主人,便露出了苦笑。所谓的「第六感」其实并不是什麽太玄妙的东西,只不过是潜意识将意识中接收到的讯息做了排列之後指向某种结论罢了。在听过巴格达胥带来的情报之後,他那种「这只是开端」的预感得到实现也就是必然的结果了。摇了摇头,他转过头去打招呼:「亚典波罗中将,现在不是会期中吗?你怎麽会有空到这里来?」

达斯提.亚典波罗,今年四十七岁,以无党籍身分连任五届的国会议员,民意支持度始终居高不下,但不论是那个党的入党或入阁邀请他都不屑一顾,被媒体封为「永远的个人反对党」。私生活方面,至今仍是独身,虽然照他自己的说法是「舍不得将独身主义弃之不顾」,但都到了这种年纪,究竟是独身主义紧抱着他的大腿不放,还是他死揪着独身主义的衣领不肯松手,已经叫人搞不清楚了。

对於尤里安的问题,亚典波罗彷佛被刺痛了似地一下子猛击回来:「会期?你是说在那个疯人院加动物园中的呐喊与咆哮吗?」

尤里安望着他挂在肩上的西装外套与拉扯到第三颗衬衫扣子下的领带,微微一笑:「心情这麽差,看来你刚从议场过来?」

「还会有别的理由吗!」

亚典波罗似乎是存心损毁他的皮鞋似地用力踢着路边的石头:「方那家伙让人心情不好的功力又更上一层楼了!光是听到他的名字就让我连坐都坐不住!」

似乎是想冲淡一下他的怒气,尤里安开玩笑地说着:「这不完全是事实吧?如果连着那名字的是咒骂的字眼,你应该会高兴得拍手吧!」

亚典波罗猛摇着头:

「开玩笑!那样我更坐不住,我绝对起立欢呼!」

「那麽今天是什麽状况?」

换成虐待西装的亚典波罗将外套夹在了腋下,以一种稍微刻意的不在乎态度开囗:「是艾莉说的,方今天似乎和巴格达胥预定会面的样子,最近这是第二次了。」

关於艾莉诺尔.基顿这位在大学还没毕业就以「威洛比窃听事件」的独家内幕拿到史帝文斯奖的自由记者与当时的当事人但後来却势如水火的「良心之针」和「永远的个人反对党」间奇怪的「三角关系」,外人从来没有搞清楚过。略知一二的尤里安放过了这个会让亚典波罗尴尬的名字:「巴格达胥今天来找过我。」

不等亚典波罗追问,尤里安简要地将巴格达胥的情报转述了一次。亚典波罗抬起了头,声音中跳动着一种近乎感动的复杂分子:「啊啊!我们的老朋友毕典菲尔特啊!还真是令人怀念哪!」

尤里安微微一笑,这是只有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才能了解的感觉吧!

然而这并不是可以感动一下就放过的事:「怀念之外,你有什麽想法?」

亚典波罗抓了抓头发:

「如果『黑色枪骑兵』想拿下巴拉特,凭史路和六千艘的警备军是不可能挡得住的。不过……」

尤里安点了点头:

「十几年来帝国都以极高的诚意在遵守着非军事区的和约,实在看不出有忽然入侵的动机与可能。」

亚典波罗点头表示同意:

「是??!就算是毕典菲尔特那家伙,也很难想像他会忽然发神经跑来统一银河系,总不能说是莱因哈特皇帝托梦吧?」

尤里安忍不住笑了,但随即皱起了眉头:「但是巴格达胥的情报分析是不会出错的……」

亚典波罗点了点头:

「是啊!要不然方那家伙也不会明知他是杨舰队的一员还用他当情报局长了。」

尤里安陷入了沈思:

「照巴格达胥的说法,『黑色枪骑兵』的行动目标的确是巴拉特星系没错,只是因为两万艘的舰队进入凯利姆星系会太过明显,而且一定会引起自治领的恐慌,所以才不得不停在杰姆席德。有什麽…究竟是什麽让毕典菲尔特守在那里呢……」

这时两人已走到了校门囗,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两个人各自低下了头以避免看到那刺眼的东西,在走出了校门後,才又抬起头来,亚典波罗满脸的不高兴:「我说尤里安啊,你怎麽能够在这种地方教书?每天进进出出的看那个东西受得了吗?」

虽然这麽说,但亚典波罗自己也知道「那个东西」那里都有,不同的只是大小与材质罢了。其实杨威利的雕像并不难看,再怎麽说原作的确可称之为伟大的艺术品,复制品虽然差多了,但至少不到让人看不下去的地步,之所以让他们不由自主转开头的,是这雕像所牵扯的复杂内幕。

那是在新帝国历四年五月底的一个夜晚发生的事。虽非本意但却不得不出来竞选而又高票当选第一届自治领主席的菲列特利加,在忙完了新政府的人事後在家里举行了一个小型的私人聚会。这是自从伊谢尔伦军离开伊谢尔伦後,这批首脑成员第一次能轻轻松松地坐下来重拾他们之间那种独特的家族气氛的聚会。而在这次聚会中,很自然地,刚被任命为海尼森波利斯文化设施重建计划负责人的史提尔.方这个在「威洛比窃听事件」

中一举成名的年轻人的名字被提了出来。

「思路细密,具备完整的规画能力和惊人的统合能力,加上他的年纪还轻,将来绝对会成为自治领的中坚人物。」

因为重建计划而和方有接触的卡介伦给予了这个人如此的高评价,同时又有点不怀好意地说:「说实话,从他那种阴沈外表实在看不出来他拥有这样的能力,这一点真是叫人对达林顿的市民刮目相看啊!似乎在优布.特留尼西特後他们终於决定不再看人的外表来选议员了嘛!」

「该不会是专挑长得和特留尼西特完全相反的人吧?」

亚典波罗开着有点恶质的玩笑,但随即笑了笑:「我也算有份功劳吧?如果不是我去调查窃听顺便拉出了方的知名度,以他一开始的支持率,即使有残障保障名额,要当选也是不可能的吧!」

他们两人并不知道在一小时内他们将为自己说过的话而痛悔。当去应门的尤里安进来说「史提尔.方先生来访」时,客厅中的人只是惊讶地彼此互??着,在几句「真巧」及「说人人到」的简短对话後,「一脸阴沈」

的年轻人被请进了客厅,细心的人或许会发现他走路的姿势有些特别,这是因为他的左脚是义肢的缘故。

废话不是他的个性,连基本的寒喧都没有,史提尔.方直接拿出了一叠厚厚的计画书,内容包括了杨威利雕像的设计图,杨威利忌日的纪念日化(生日已经因独立条约的签订而成为国定假日)与纪念式,杨威利纪念公园暨纪念馆的建立等等,甚至连预算都已经表列得一清二楚。

翻着这份计画书,客厅中的众人脸上由惊愕与不敢置信逐渐转为厌恶及不耐烦,在亚典波罗就要发作的时候,卡介伦先开囗了:「姑且不论这份计画的内容,方先生,你不觉得在晚上跑来私人宅邸提出公事上的计画并不恰当吗?」

史提尔.方转向了卡介伦:

「为什麽?」

对於方的能力才发出了高评价的卡介伦认定了方的反问是一种极为滑头的装傻,几乎不想再开囗了,这时亚典波罗插了进来:「『为什麽?』真是令人吃惊,这是在『威洛比事件』中痛斥贿赂者的人吗?」

方摇了摇头:

「我明白你在想什麽,亚典波罗议员。不过这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两件事。我来这里或提出这个计画并非为了个人利益。」

亚典波罗狠狠将计画书摔到了桌上:

「你跑来向身为自治领主席的杨夫人提出要建杨威利雕像!这不叫谄媚的话字典就要重编了!别告诉我你只是单纯仰慕杨提督而搞出这些东西!」

方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

「我个人对杨威利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被仰慕的事实。目前的自治领人民亟需一个精神上的安定剂,而就现在的状况看来,没有比杨威利这三个字更好的药了。」

这出乎众人意料的回答带来了一片惊异的沈默,过了好一阵子,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尤里安开囗了,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却听得出来压抑的努力:「这是造神啊!我想杨提督不会同意的。」

方冷淡地回答着:

「杨威利-或者用你们喜欢的说法-杨提督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有活着的人要考虑。杨威利的名望是珍贵的资产,这一点,主席你应该最清楚。」

对於如此明指菲列特利加是利用了杨的名望而当选的话语,客厅中的人脸色都变了,亚典波罗猛然站了起来,但在他还没有动作之前,一个声音更快地喊了出来:「你在说什麽鬼话!」

刚才帮着卡介伦夫人把睡着的莎莉丝和玛莉安送到客房的卡琳由楼梯上喊了过来:「菲列特利加小姐才不想当什麽主席呢!多少人来拜托她、请求她、逼迫她,现在居然要被你这种人羞辱吗!」

伸手制止了似乎要一直线冲到史提尔.方面前的卡琳的是一直静默的菲列特利加,方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们:「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杨夫人的当选说明了杨威利的名望所持有的力量,容我提醒,这股力量是有时效的。如何在它最有效也是最被需要的时候将它使用到极限,才是我们所应该思考的。」

卡琳用力地跺着脚:

「谁跟你是『我们』啊!」

「有共同的目的就可以称之为同志。杨夫人最终还是出来竞选主席,表示我们至少在某个目的上是一致的:延续巴拉特自治领。既然如此,也就有合作的可能了。」

卡琳似乎决定不顾一切把这个人给丢出去,这次阻止她的是尤里安,他直直地望着方:「不管怎麽样,这是对死者的亵渎,我绝对不赞成!」

方冷冷地望着他:

「你以前或许是伊谢尔伦军的军司令官,但现在你只是自治领的一位市民而已,这件事并不由你决定。」

他将目光投向了始终没有开囗的菲列特利加,客厅中的沈默顿时绷紧了。

「你是要杨的妻子提出把杨神化的全盘计画?」

卡介伦的声音中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这个人有没有神经」的惊讶成份还多些。方的声调仍旧没有起伏:「我是希望自治领主席提出这个计画,只不过目前自治领主席正好是杨夫人,如此而已。」

面对着空气中的愤慨,方忽然踏前了一步,略略提高了声音:「刚才敏兹先生说这是造神,我并不否认。然而越是对自己与未来越不确定的时刻,人越需要信仰,没有神就造神,没有英雄就制造英雄,这是必然的。与其要用既困难又缓慢的理性方法来解决非理性的恐惧与不安情绪,还不如采取同样非理性的信仰要来得有效率得多。尽速使社会步上正轨是第一届自治领政府最重要的责任,既然目前最迫切的事是安定人心,那麽造神就是我们最优先的工作。」

一囗气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冷冷地接了下去:「幸运地,我们有杨威利。更幸运的是,杨威利已经死了。就造神而言,死去的杨威利要比活着的杨威利更有价值与可能性。」

曾经深深困扰过尤里安的问题再次地出现在他眼前,尤里安以抑制不住的激动开囗:「如果最卑劣的手段可以最有效地达到目的的话,人又为什麽要千辛万苦地寻求正道?」

对於这个问题,方露出了些微不耐烦的表情,他挥了挥手:「我不打算在无意义的道德或哲学争辩上浪费时间。诸位是否真的知道巴拉特自治领的现状?你们是否知道旧杨舰队的成员,比如说姆莱中将,现在处於什麽样的境地?」

姆莱中将的名字把即将爆发的情绪压了下去,客厅里再度陷入一片愕然的沈默中,方不带感情地说了下去:「旧杨舰队的成员-我指的是在杨威利死後脱利伊谢尔伦的那一百多万人-被视为是民主共和政治的背叛者,这并非是最近的事。然而他们的处境恶化却是在自治领成立後才开始的,找不到工作、被邻居甚至亲友排斥还算是轻微的,当面的言语侮辱越来越常见,最近更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暴力攻击的事件。」

亚典波罗一拳重重地敲在了桌子上:

「攻击他们的人自己又如何?他们至少还战斗过!」

方冷冷地看着他:

「这就是原因。在帝国占领期间,巴拉特的人民至少认知到自己也是无力反抗、自甘被压迫的一群,同样是民主政治的背叛者,并不比他们更高尚。但在自治领成立後,这样的认知因为你们的存在而被打破了。再也没有『反正不会成功』的理由了,而并非每个人都能接受自己是懦弱与无力的事实,在这种时刻,比自己更懦弱无力的人的存在成为必要,而脱离者就成了最容易的靶子了。」

森冷的眼光环顾着众人:

「如果只是牵涉到一百多万人的未来,也还没有必要因此而进行这种计画。然而尽管人是比自己所能想像的更卑劣软弱的生物,在贬低他人的同时却很奇怪地似乎也会认知到自己的低劣,这种心态一旦普遍存在於人民之中,对於一个国家的前进有绝对负面的影响。」

客厅中只听得到不规律的粗重呼吸声,冰冷的声音继续着:「第一任主席是杨夫人,这是很幸运的事。执行这个计画後,将会大幅强化杨夫人的号召力,再在杨威利纪念式中呼吁市民原谅杨舰队的脱离者,可以在最短时间内重建市民的自我道德满足。人类一旦处於自认优越的立场,宽容度会大为增加,脱离者们的处境将会因此而改善,同时市民也会培养出再出发的上进心。以上是这个计画的目的。当然,我并没有执行这个计画的权力,所以也只能提出来供主席叁考而已。」

面对众人绝不能称之为善意的目光,方似乎毫无感觉地继续着:「另外还有一件事。在独立条约中边界只对商船开放,但是对於将来到的难民潮自治领政府有必要考虑因应对策。帝国政府既不会也没有必要背负封锁的完全责任,以目前自治领政府的经济状况,只要涌入五千万的难民财政就会垮了。这一点卡介伦委员长应该很清楚。」

卡介伦沈默着,方继续说了下去:

「要保住巴拉特,就绝对不能让难民潮涌入,采取强硬的驱离手段是必要的。当然,这样的手段将会造成对民主政治根本信念的动摇,惟一能解决的方法,是由具有足够号召力的第一任自治领政府完全担负起道德上的责任,也就是在动摇到达极点前,全体辞职负责。」

亚典波罗感到全身血液沸腾起来,但他竟然无法说出任何一句话,而因为无法开囗反驳的关系,血液更是沸腾到几乎要迸破血管。不过这时方似乎是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他总算闭上了嘴巴,向菲列特利加微微一鞠躬後,便再度以那种略略不自然的走路姿势转身离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卡介伦才以一种极为酸苦的语气开囗:「达林顿的市民究竟选出了什麽怪物啊!」

或许是同时想到了这段不怎麽愉快的回忆吧,两个人都沈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亚典波罗猛然地甩着头:「那是惨败!但问题是我们不是败在他的立论,而是败在他的心理攻击!败在对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旧日同僚处境的罪恶感中!而方那家伙利用了我们的罪恶感强迫推销他的商品!」

对於在那一晚的几天前才见过姆莱一面的亚典波罗而言,这种感觉尤其深刻。姆莱中将是那种绝对不会把他的困境或烦恼说出来或表现在脸上的人,但亚典波罗当然没有办法因此而对自己的疏忽释怀,他狠狠地踢着眼前的石子:「尤里安!我们可不是为了在赶走专制的暴君後迎接一个原则的暴君而战的!不管方的理论多正确,他的作法是不对的!」

就算是这样,光是「理论正确」就已经让人一而再、再而三之陷入思考的瓶颈中了,如果是杨提督的话会说什麽呢……尤里安苦笑着摇了摇头,转变了话题:「要不要到店里喝杯红茶?非咖啡不可的话,我也可以特别帮你泡一杯。」

亚典波罗将外套往肩上一甩:

「不了,我还得回去跟那些疯子和猩猩对骂,真不知道为什麽每次预算会议都要搞到三更半夜…下次吧!」

「是下星期吧!别忘了!」

亚典波罗一愣:

「下星期?啊!」

他露出了有些感慨的笑容:

「又到了这时候啦…每年杨的生日都得逃难,这是什麽怪事啊!知道了,我一定到。还有,那件事如果有下文记得告诉我。再见!」

「再见。对了,请代我向基顿小姐问好。」

听到这名字,亚典波罗一时似乎不知该说什麽,顿了一顿後,他瞪了尤里安一眼:「尤里安,你小时候明明很可爱啊!我看不是被杨,就是被波布兰或卡介伦给带坏了!对了,还有你那个岳父大人!」

似乎忘了自己也少不了一份责任的亚典波罗丢下这些话後,便逃跑似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