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寂寞之夜
1-4
裴特菈站在通往隔壁卧室的门前。
她有些迟疑地站在那儿。
本该是安眠的时刻。
是因为辗转难眠才想打开这扇门,或源於想打开它才无法阖眼?
几经思量,她将手掌和眼睛凑到辨识器上,门悄然开启。
房间内装简单,主人的个性就是这里最鲜明也黯淡的装饰,他手持文件立在桌旁。
她往前走了几步,才注意到室中飘散一股难以言喻的芳香。
「打扰了,陛下。」
他迅速将文件收起,搬了把椅子让未婚妻坐下。
「这只有我们俩在,叫我亚力克吧。」
「……亚力克。」
「睡不著?」
「每天都在休息,那儿睡得下去。」
纵然思绪紊乱,忙惯的大脑一旦闲下来仍会抗议。
「说得也是,要我一天不理国政,也一定难以安枕。」
他们俩人谨慎的相视而笑。
亚历山大.齐格飞极为自然的使用「我」来称呼自己。裴特菈发现,不论是用词或语气,他分别的清清楚楚。
连抱怨和表情,都好不真实。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裴特菈。等你身体好些,平安产下孩子,光宫里的事就够你忙的。」
他温柔的拍拍她的肩膀。
「现在就当是放长假吧,嗯?」
裴特菈无力的点头。著实,她也只能这么想。
「过去你是我的好助手,裴特菈,我相信你可以在皇后这个位置上为国家作些事情。」
「以後关於宫内、社会福利的制度、公共卫生这几方面的事务,我会把部份交给你裁决处理。在格里风馆设一间你专属的办公室,然後从我的秘书室调一个人辅佐……波洛克如何?」
帝国律法并未明文规定皇后有参与国政的权力,但既有希尔德皇太后为先例,朝中对於裴特菈皇后在国政上将有部分发言权一事便早已有了共识。
但是,她没料到他全已考虑的清清楚楚,毫无反驳余地。
给予极为有限的权力,这就是他对於皇后的报偿。
这样的权柄仍可完成她过去梦想中的一小部份,不过她却无法影响他主要的施政理念。
既已投入罗网,当只能反过来利用目前的事态。
「我和凯瑟过去处的很好,就依陛下的意思。」
「那事情就先这样定下,等我们的孩子诞生再谈。」
她注意到幽微的歌声播送著,很轻灵美妙而略带感伤的女声。
「陛下,这首歌是?」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反倒走向播放机前调整声量。
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我爱人起誓,说她浑身是忠实,
我真相信她,尽管我知道她撒谎;
使她以为我是个懵懂的小夥子,
不懂得世界上各种骗人的勾当。
於是,我就假想她以为我年轻,
虽然她知道我已经度过了盛年,
我痴心信赖著她那烂嚼的舌根;
这样,单纯的真实就两边都隐瞒。
但是为甚么她不说她并不真诚?
为什么我又不说我已经年迈?
呵!爱的好外衣是看来信任,
爱人老了又不爱把年龄算出来;
所以,是我骗了她,她也骗了我,
我们的缺陷就互相用好话瞒过……」
具有十足讽刺意味的歌词姑且不论,尘封的记忆因而被唤醒。
「这是……爱儿莎.布拉邦特小姐唱的?」
她有著曾经轰动全帝国的歌声,更被喻为「帝国的夜莺」。当年,女歌手爱儿莎.布拉邦特暴毙於自宅」的消息,不知让多少帝国人错愕。
裴特菈虽不清楚事实的真相,但知道布拉邦特小姐的死亡与国家安全保障局有关。
国家安全保障局虽属於内务省,却直接听从皇帝的命令……亚历山大.齐格飞点头。
那有著银白长发的笑容对他而言,是年少时代最醇美的记忆。
听夜莺的声音,当是最残忍的回顾。
越天真的人,离死亡越近。
「陛下喜欢布拉邦特小姐的歌声?」
「这不过是让我记取教训。记得『圣粮』事件吗?」
「记得。」
新型毒品「圣粮」,曾於新帝国历二十年在奥丁引发严重的事件,包括奥丁军官学校、黑色枪骑兵、哈尔巴休泰德上将、荷夫麦斯达中将及奥丁航行商会皆牵连其中,除了直接影响帝国军声威之外,日後,更间接造成时任宇宙舰队副司令长官的毕典菲尔特元帅之死。
当时亚历山大.齐格飞正以「齐格飞.佛耶巴哈」的假身分在奥丁求学,据说以极为果断且冷酷的方式解决此事。
在事件发生後才前往奥丁求学的裴特菈,那年十四岁,对於此事的真实状况并不清楚。况且,她彼时眼中看见的,除了名为幸福的男子之外,别无其他。
从暧昧不轻的陈述里,可获知的事实是,布拉邦特小姐当年牵连於此事中。
因为,当时检调单位公布的死因为「服食毒品『圣粮』过量,造成心脏负荷过度而死」……亚历山大.齐格飞看著她的脸,沉痛的说:「我不能忘记错误决策带来的教训,绝不能牺牲帝国四百五十亿人民的福祉。」
必须,应该,最好,禁止,不能,至少-这是他心心念念不敢忘却的字眼,是他兢兢业业不敢违背的教条。
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的裴特菈望向窗外。
不该这样的,要安慰他也好,要吹捧他也罢,她应该做点什么。
她还是什么也没讲。
黑夜的面纱正渐渐褪去。
「陛下不安歇吗?」
「屠夫只需要少量的睡眠。」
无所谓的说出这么一句残忍的话之後,亚历山大.齐格飞提起桌上的茶壶,为未婚妻与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杯中的液体,含著淡淡的紫色。
「这是……?」
「薰衣草茶,你也能喝的。」
裴特菈在怀孕之前,是个咖啡爱好者,对於清淡的花茶,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而且,这种花的味道可真刺鼻,原来那不知名的香味便是从这儿来的。
毕竟曾经是裴特菈的「表哥」,亚历山大.齐格飞也知道她对於咖啡的执著。
「我不爱喝含咖啡因的饮料。」
「咦?」
「没有人能从他的表情或语言中了解他的真心」,记得,菲力克斯曾经这样评断过一起长大的皇帝。
但过去和他一同用餐时,他总能面不改色的喝下一杯黑咖啡。
她不了解,这样做究竟有何意义?
「从现在开始记得就行,裴特菈。」
冰蓝色的眸子是那样的恳切。
「从现在开始……」
裴特菈像念诵咒语似的重复著这句话,胃液却不由自主的涌上喉头。
「恶……」
「这味道让你不舒服?我知道了。」
他立即将茶杯放到桌上,并把整壶茶倒到水槽里,裴特菈瞪大眼睛。
「陛下,没关系的。」
「无妨,你坐著,我叫人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内在的激烈面。
迟早必须打开的这扇门,今夜,她才只开启了一道细缝而已。
确定裴特菈没事之後,亚历山大.齐格飞回到播放机前。
「我们的缺陷就相互用好话瞒过……」
刚刚那首情歌仍重复播放著,他将之切断,并打开播放影像的按钮-拥有如飞瀑般银白长发与水蓝色眼珠的灵巧少女形象活脱呈现眼前。
「我可爱的人儿,在四千万光年的彼方……」
那年九月,他遇见了她。
「但你不是那个人儿,你不是我的新娘
哒哒哒,你不是我的新娘……」
那年三月,她因他而死。
与他相关的人们没有人能得到幸福,他彷若厄运的根源。
去除责任的说法太偏离事实,应当说,与帝国共生的他贪婪的吸取所有能得到的养分吧。
站在客观的立场检视自己的人生,便觉得他像是个踽踽独行的顽固悲剧人物。说难听些,是三流悲剧里的失败角色。
他相信他此刻神智清醒。
天空已然一抹微亮。
因为清醒,所以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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