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的寂寞之夜 (1)

澧加

清醒的寂寞之夜

「众人都睡了,亲蜜的、神圣的这一对寂寞的清醒著……」

-《平安夜》

1.

乍暖还寒的天气,狮子之泉的九月向来宜人。纵然身处恒温室内,那不复夏季时强势的阳光,终究仍徐缓地透进温室。就算,早已不在乎四季更迭,但肌肤的每一寸,仍可轻易的感觉到秋意。

她手持水管,杵著。

这里只种百合,「布兰菁」、「潘妮罗普」、「费德拉」……虽有各色各样,离全帝国现有的百合品种总数却还远的很,表面的理由是空间太小,实际上,该归因於主人不愿行使特权。

她有资格利用这样不算特权的要求,被要求的一方,也必定会满足「收集百合花」此等微小的愿望。狮子之泉再盖间更大的温室,不算什么-比如,趁著北苑整建的当下,就可设计进去。

不曾开口,他亦总是偶然想起,才吩咐农业研究单位进献新种类的百合。她不愿多加诠释,即便朋友因为看不过去而告诉她:「这是要昭告大众,夫人您只不过是个宠妃!连喜欢的百合都不一定要得到,那有法子插手国政?」

国事繁忙,他只是忘了这件枝微末节的小事,况且自己未曾提醒。

甜甜一笑,她总是这么说,这么想。

在全狮子之泉,甚至全帝国都隐隐指她失宠的今日,依然。

倒两杯薰衣草茶,放松心情相对而坐,每每,她看著他笼罩云雾的靛色瞳仁。环抱著她的他,老是有些心不在焉。在她的面前,他是个承受太多责任的寻常男人。人们口中那名心狠手辣、深沉阴险、灰暗的男子,或许也是他,却绝不是她的他。

让他有地方喘息,这是她的心与身体,最想做到的事。细心布置舒适的起居室、卧室:从窗廉到床套,颜色、质料、剪裁,花尽她所有的心思;绝口不提狮子之泉外发生的事,只起轻松而愉快的话题,不管他说什么,她用心而努力的当个好听众;稍嫌粗鲁、生硬又有些冷淡的亲吻、拥抱、爱抚,她默默承受,他的起身从未惊扰过她,反倒是最窝心的爱意表现。她永远无法完全弄清他的思维,然而明白,他的身体一样有著温度。

全是笨方法,在所谓「聪明」的女人看起来。

但她,始终专注於此。

很希望他快乐,可惜那始终是她能力所不及。快乐之於他,并不是单纯的情绪,而是伴随永无休止算计的抽象名词。那是阻隔,是缺陷,是牢笼。他在权力之海中泅泳,她却看到那纯真如孩童的本质。不是偏光镜造成的扭曲影像,她确信,只能相信这直觉的理解,因为她不全懂,也不想再多懂。

阴暗的微笑里,隐藏的是体贴人的真心。宁愿自嘲也不愿提及她背负的原罪,闭口不言的暗示让她心甘情愿的放手。是爱,那是爱,除了用爱字规避一切,别无他法。

多么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像他又像她,会笑、会哭、会叫、会闹的男娃或女娃。他会兴奋的抱起孩子转,开心的叫著孩子的名字,她则微笑在一旁看著相似地紧的父子俩,提醒他要注意宝宝的安全,别样样顺著小孩……全成了梦幻泡影。

幸好,他还是能抱起拥有他一半基因的孩子转。如果那是打开他重重牢笼的第一把钥匙,她替他高兴。

骤然嗅到一股清雅的百合花香,颇似几经萃炼的精华。那种香水实验室才用的芳香,此刻变成迷醉的导引。多年前的那天,数著日子等待的午後情景,悄然浮现空白一片的脑海。

「至死不渝。」

从被派到他身旁当侍女的那天起,她就下定决心。没想夺取什么,或明白什么,只是,偷偷的等待奉献爱情,就像罗曼史里的女主角。

在她眼前垂下双肩颓丧的青年,因为一句安慰而展开黯淡的笑颜。

「你叫什么名字?」

「安珂。」

盛著温暖的玫瑰茶,白磁茶杯升起雾气袅袅。透过些微的水气,她交托出此生唯一的真心。

一壶壶消解压力的花茶,一步步拉近他们的距离。在某个夕阳即将西沉的黄昏,北苑的皇帝居馆里,他终於握住她的手。她始终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因为天色渐暗,因为她双目低垂。

「安珂,谢谢你为朕作的一切。」

如同以往,不带什么感情,清淡的语气。

「朕要封你为男爵夫人,今後你在南苑将有自己的居馆,可以自由的安排你自己的生活。」

这是什么意思?她微微颤抖。察觉到她惶恐的大手,握得更紧。

「朕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对於朕所爱的你,我只想到唯一的回报-」

「让你名正言顺的成为,我的妻子。」

他托起她稚气的脸蛋,怯生生却温柔的用冰蓝色眼珠注视她。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不是「朕」,是「我」。

「这些都是安珂应该做的,身为陛下忠实的臣民……」

一个短暂的吻堵住了她的嘴。

「只有你能安抚我的心。」

「我比陛下大两岁,头脑又不好……」

利用下午办公提前结束及与智囊团晚膳间的空档回来求婚的青年,收拾起仅有的少许浪漫。不,前几分钟的柔情只是灵光乍现,这说法可能更接近实情。

「这一年来,我过著什么样的日子?一天当三天用,榨乾仅有的智慧,运用贫乏的能力,意志变得比体力更重要。」

「我必须步步为营,稍有迟疑,顽固而保守的老人们,就会等著看朕的笑话。」

其实,她唯一了解的,就是她无法弃孤独的他於不顾。宫闱之外,小小侍女无能为力,但在这儿,她却可以为他准备一个世外桃源。

见安珂又圆又大的眼眶里饱含泪水,他赶忙切入重点。玩弄语汇这样手段,是对付朝臣而不是让爱人迷惑的。

「陛下……」

「每日为帝国鞠躬尽瘁,朕的实际年龄老早就大过你啦,安珂!再说,朕从没听说有『男爵夫人头盖骨里不能装蛋糕』这种规定。」

「陛下也认为我笨?」

青年没有回答。

「讨厌!」

抽出双手,假意捶他几下,她掩不住内心的愉悦和担忧。

终於能和他光明正大在一起,不必畏惧侍女们嫉妒或羡慕的眼神、冷淡或恶意的行为,不用理会皇帝侍从长语重心长的劝告,这份爱已被承认。

伴君如伴虎,就算她的陛下,不是只老虎,却也不是个单纯的二十一岁青年。罗严格兰王朝,并未规定皇帝要遵守一夫一妻制。今天,他要她成为他的「妻子」-皇帝可能有很多妻子,但他的皇后,只有一人。他还会娶个聪明、贤淑、美丽,一如皇太后殿下的皇后……「答应我好吗?安珂,嫁给我。」

他再度握住她柔软且肉感的小手,她点点头。

让爱情带领自己,这是美梦成真的魔法时刻。

「那么,今後只有我们独处时,就叫我亚力克。」

「是,安珂遵命。」

装模作样在口袋中搜寻一会,他拿出一个红色小绒布袋。

「这是我到奥丁念书时大公妃所赠。安珂,打开看看。」

她恭敬伸手接过,小心翼翼拉开袋口-

水滴形的紫水晶坠子,挂在细而精致的银练上。

「谢谢陛下。」

「才说过,你怎么又忘记?叫我亚力克。来,我替你挂上。」

「亚力克……」

来不及好好温存姻缘的起始,他就匆忙前往格里风馆开会了……和他一同度过数不清的夜晚,却从没有看过他安详的睡脸。那个坠子,依在胸前代替著许诺。「葛拉轼子爵夫人」-这名号听来多么高贵?伴之而来的丰厚年金更让外人眼红。她多少心存愧疚,无法让丈夫安眠的妻子哪当受回报?又哪值得宝爱?只愿,他在她身边真能获取喘息的机会。

究竟是不是香味萦绕,没有把握。或许嗅觉也一如心情,停在夏末的谢了的玫瑰丛里。混乱,崩解,消失。

是幻觉造成的幸福瞬间,尝试欺骗逐渐乾渴的心头。紧捉住的回忆点滴,撑不起强装的虚假笑容。不能让他烦心,不能。逾越规范者当受惩处,不具罗曼史女主角的条件却硬要付出,现在不过是报应出现而已。

「只有你能安抚朕的心。」

他仍这么对她说,他的冰蓝色瞳孔,她再看不透半丝半毫。那不是谎言,他不善於说谎。那一张罗织的网,她逃不了。是作茧自缚?阿,不知不觉间自己也像煞了他。

就这么随波逐流吧,已疲倦。她同样需要安眠,好好的睡它一常然後,再度倾尽所有,为他营造一个可以松口气的地方。这是她生存的唯一意义。

「……安珂,裙摆湿了。」

披著羊毛格子披肩,装扮朴素却雍容华贵的老妇立在她眼前微笑。

「大公妃殿下!」

她慌忙屈膝行礼,一低头才发现,缀满粉色碎花的乡村风格裙摆,早已吸饱水而无力的垂下。洁净的水随著纤维分布扩散,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是轻轻淡淡的刀痕划在布上。

「我知道你心上不舒坦,特地过来看看。」

「不,不是的,安珂……」

她一举手,细细的水流马上欺近胸口,弄了一身。安妮罗洁见她手忙脚乱,便看准水阀将它关上。老年人动作究竟迟缓些,安妮罗洁的衣袖因此湿了大半。

让向来疼爱自己的大公妃如此狼狈,安珂惭愧不已。

「大公妃殿下,安珂实在失礼。您会著凉的,请立刻随安珂到居馆中沐浴更衣。」

「你弄得可更湿啊,安珂。」

安妮罗洁慈蔼的微笑著,像是一点不把因湿而沾黏的衣袖放在心上。

「我没关系的,殿下身子才当保重。」

她勉力的牵动肌肉微笑,感到一阵晕眩,大公妃的形象突然分裂成好些个……「宫内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人有事情忙就会健健康康!我身子骨硬朗的很,倒是你,安珂,这阵子老闷在居馆里,怎么不到西苑来玩玩?」

少出门的安珂,过去偶尔会到偏疼她的大公妃殿下居馆用晚膳或是喝下午茶。前往西苑,除了打发时间外,更可藉机略尽孝道:皇太后殿下卧病在床,身为皇帝宠妃理当亲侍汤药,但皇太后总以「皇帝少了安珂就跟失了右手没两样,你就安心待在居馆等候每日疲惫的亚力克吧」拒绝。以拜访大公妃的名义「顺道」前往皇太后殿下病榻旁照护,陪她说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帮她按摩无法动弹却仍感痛觉的双足,握握她的手,带著笑容……当然,这个藉口无法常用,但是,让她进宫的是皇太后呀!有这样舒适的生活,不知感恩岂不是忘本?

况且,虽知无能为力,安珂却一直想当亚力克和皇太后殿下这对疏离已久的母子间桥梁。她知道皇太后殿下是爱著亚力克的,只不过,背负著皇太后的冠冕让她的爱平添许多杂质。而亚力克,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自认为无理接受毫无条件的母爱,近乎苛刻的分析它的成分。

他防备著她,她监视著他。

因此,他心灵角落的小男孩从来没有长大,或许,再也不会长大。

「……谢谢大公妃殿下关心,安珂没事的。最近身子乏了些,等过几日精神养旺点,一定去陪皇太后殿下和大公妃殿下喝下午茶。」

「亚力克他……」

「安珂懂得,大公妃殿下。」

不想听任何解释或理由。因为,没有人能作出比他更合理、更圆滑的解释,那么,又何必听-让心头多抽痛几次,更累。她永远搞不清宫外的风风雨雨,与其让困惑变成纠结的丝线,不如单纯直接认定它,即使结果就此无法改变。

「我宁愿你不懂。安珂……」

无法改变……她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由於事态来的仓促,安妮罗洁虽赶忙扶起安珂,让她靠著花台坐好,但她胸前挂的紫水晶坠子却裂开了。

做好简单的救护措施之後,安妮罗洁拿起温室里的通话器,以沉著的声音命令:「我是格里华德大公妃,子爵夫人在温室里昏倒了!马上从居馆派人过来,同时立刻通知医护室,在十分钟内做好送病人到费沙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准备!」

说完,老妇人转头看著昏迷不醒、面如死灰的安珂。

「说真的,你别醒比较好,安珂……」

活著,就必须不再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