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中 (2)

澧加

婚事

暴风雨中

2.

狮子之泉的皇帝秘书官,裴特菈.克斯拉,一早醒来就感到全身无力、头痛无比,或许是昨夜的宿醉使然。

酒量不差的自己,为什么会喝成这副德性?明知道今天还得上班,为何在宿舍抱著伏特加猛灌?

「恶……」

她走进盥洗室,对著洗手台大吐特吐。觉得舒服些之後,她望向镜子,里头的脸,是那么的苍白,眼睛则布满血丝,黑发凌乱的覆著略呈凹陷的脸颊。

「还是请假吧。今天谁可以轮值……拜托约翰代班好了。」

吃药、泡澡之後应该可以恢复,但她就是不想踏进办公室。任职两年来的第一次病假,就交给伶牙俐齿的约翰去说明,况且陛下大概不会想多跟「艾齐那哈少将」说两句话,事情比较好打发。

她走到TV电话前,正待拨号,电话却响了起来。有些厌烦的,她按下取消画面传送的钮,再将程式调整到自动转接。不管对方是谁都不接!

「……裴特菈。」

转身走向厨房的她,停下脚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一个她从来没有忘记过的声音,一个,只属於,『某人』,的声音。

「想见你。今晚十二点之前,我在『这里』等你。」

对方「喀」的一声挂断电话。裴特菈回到电话前,重新读取这通讯息的详细资料。没有画面,只有声音,那个成熟、魅惑、却又带点傲气的男声。不知不觉中,她乾涩的喉咙里发出声音。

「……重复播放第二句。」

「想见你,想见你,想见你……」

想见你。

刻意从下午就出门,制造无法跟踪的混乱动线纪录;金色直长假发,墨绿色包袖洋装,乳白色系带高跟鞋,墨镜加上刻意的浓妆。这种种为避人耳目所做的伪装,似乎没有什么意义,路上的自动照明系统故障,仅有的紧急灯光是那么的昏暗。贝尔赛底区今夜下雨,在黑夜中,失去男女主人的这栋宅邸更显凄凉。室内没有一点灯光,裴特菈以旧磁卡试著打开门,意外的获得成功。

才三个月没有人住,曾经满溢著温馨的宅邸就荒芜了。她在黑暗中略站一 会,眼睛习惯之後开始看看四周:地板覆著薄薄的一层灰尘,举目所见,净是箱子和布幔。

「开灯。」

系统没有反应,她只好去找控制主机。

「不用麻烦,水啊电啊早被停了。」

穿著没扣扣子蓝色棉质衬衫与卡其色休闲裤的男人,出现在二楼楼梯口。

「……菲力克斯,好久不见。」

「晚安,上来喝一杯吧。」

他敬了个不甚标准的军礼。裴特菈小心翼翼的沿著扶手而上,到达二楼楼梯口的同时,男人从背後拿出小型照明灯,他用了独特的酸溜语气:「怠慢了,请跟我来。」

靠著照明灯的些微光亮,两人走入房间。到处都是箱子,好好摆著的只有一张大床垫和旁边的小茶几。菲力克斯走到茶几旁,将照明灯放好,裴特菈静静站在门边。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著她有十秒钟之久:「把头上那个令人作呕的东西拿掉,扮成这样真是辛苦你了。我要见的是裴特菈.克斯拉,不需要任何粉饰。」

「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就不会这么说。」

裴特菈卸下顶上的金发,并自手提袋中拿出棉片。她刻意避开他天空色的瞳孔,不想面对幽微的光线。

「『未来的』皇后陛下的立场吗?是啊,差点都忘了。」

「真是感激皇后陛下为臣所作的牺牲,那么请让臣为陛下效劳。」

丢出戴著浓厚嘲讽外衣语句的同时,菲力克斯走向裴特菈,用细长有力的手指,夺走她手中的棉片。

「闭上眼睛。」

他左手托住裴特菈的下巴,右手开始在她脸上仔细的擦拭著。脸颊、眉毛、眼睛、额头,她的面具片片剥落。

「乾净多了。不过,这个玩意儿……算了。」

裴特菈还没来的及反应,菲力克斯便用力的抱住她,将嘴唇压在她的之上。

他以两公厘为单位慢慢摩擦移动著,舌头柔缓的舔拭裴特菈涂满豆沙色口红的双唇。她张开眼睛,看见天蓝色廉幕里正下著狂风暴雨。当菲力克斯停下动作,裴特菈便利用格斗技的技巧,脱离他的怀抱,并顺势攻击他的脚胫。

没有取得平衡的菲力克斯向後倒,他敏捷的反身用手撑住地板。

「差点忘了你是格斗技的高手。」

以右手的蓝色棉质袖子拭擦唇边的色料,菲力克斯用无所谓的眼神看著眼前的女性,他靠著床沿整理好姿势,左脚曲起,右腿打直。接著,他用随口交代的语气说道:「我已经退役,明天就离开费沙,这栋房子和种种杂事将拜托海因利希哥哥处理。」

「我知道。」

昨天在整理会面纪录时看到久违的「菲力克斯?米达麦亚」之名时,她内心稍稍的动遥那个夜晚,亚历山大?齐格飞和菲力克斯之间究竟说些什么?

在揣度内容之前,迷惘的心情已先侵占了大脑的位子。

「你为什么要退役?」

「为什么?需要问吗?」

「菲力克斯……」

裴特拉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她感到脸颊发烫。

「待在军部,全为了父亲,我不想辜负他的期望。」

菲力克斯永远记得父亲的谆谆教诲,短小精悍的退役元帅,每次说到这些,就像突然膨胀了似的。

「你是因为先帝陛下的缘故才能那么快开口说话。」

「要一辈子当陛下的朋友,并绝对的效忠他。」

「菲力克斯,我以你为荣。要好好的为国家贡献你的才能。」

「个人的欲望不可摆在第一位,一定要以国家为重。」

从长途旅行归来的菲力克斯,告知父亲不愿认祖归宗及决定就读齐格飞?吉尔飞艾斯大学时,不擅掩藏真情的米达麦亚,脸上透出相当失望的表情。

「我受够了『竭尽忠诚』这句话,就是它害了我的父亲!」

深爱母亲的父亲,因长期公务繁忙而无法对家庭有更多参与,即便退休,皇帝仍不停止对他忠诚心的压榨,这令他心中一直对妻儿抱持著歉意。

「奥丁大神,??为何不让我目送艾芳离去?」

紧急自影之城归来的菲力克斯,在母亲的葬礼上扶持著涕泪纵横的米达麦亚。据说母亲去世那日,父亲仍放下挚爱的妻子,前往狮子之泉赶赴皇帝召见,不过几个钟头,艾芳瑟琳就永远阖上了眼。

俯视随性坐在床边的青年男子的脸,裴特菈联想到教科书中罗严塔尔元帅的相片。很久以前,菲力克斯曾经肯定的对她说:「我了解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他将选择的,将是叛逆或效忠?

菲力克斯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动著嘴唇:

「是的,害了两个父亲。」

「总之,没必要父子两代都对这个王朝全心全意的付出。」

「你有什么打算?」

只要仍负著菲力克斯?米达麦亚之名,他就不可能得到自由,裴特菈见到命运之神似乎正导演著他们的永难再见戏码。

菲力克斯没有马上回答,反而以具有韵律感的手势拨开遮到额前的棕黑发丝。他从来没有刻意去营造什么氛围,但只要菲力克斯在的地方,空气中自然会充满欲望的气息。裴特菈发觉自己的理性界线开始崩溃。

「再念点书吧……正如约尔根所说,我是个没有文化的野蛮人。」

苦涩的笑容并不是亚历山大?齐格飞的专利,但是属於菲力克斯的,显然有更多愉快因子。

「那么是换个行业了。」

「又怎么样?放弃杀人有罪吗?」

罗严格兰王朝不值得效忠,『自由帝政』与独裁相距仅几公分,帝国大部分人民宁可将权力交给皇帝,而放弃改变的可能。菲力克斯钦羡巴拉特自治领的进取风气,也对於边境星区的状况忧心忡忡。他喜爱在宇宙里航行的感觉,但在作战之际、巡逻之时,菲力克斯发现这并不是他所要追求的。小男孩的宇宙梦已经逝去,自己的人生,已走到转戾点上。

「祝福我吧,过几天这条不值钱的烂命就要消失。」

「果然是个名君,光打点新的身分就花下我所有的积蓄。」

「亚力克他……」

裴特菈话一出口,发觉自己使用了皇帝的小名,在这个房间说出这样的话,怎么会呢?难以理解的大脑运作,总是无法完全控制。菲力克斯不知是没有发觉奥妙或是刻意的忽视,他只是自顾自的叙述。

「菲力克斯米达麦亚,消失在宇宙中,真是个幸福至极的结局。」

「对於父亲和母亲真是抱歉,我再也不能去墓园凭吊了。不过,我在下一 辈子也不会忘记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

菲力克斯没有消除记忆的打算,虽然这是更痛苦的决定。裴特菈怜惜的看著他:「别说下去,别再说了。」

不要知道,是保护他和她的办法。

菲力克斯坐上床,挑??意味浓厚的面对包裹在墨绿色中的女人。

「那么就谈谈你好了,真是很久不见。」

他停顿了一会:

「皇帝秘书官裴特菈?克斯拉,未来的裴特菈皇后陛下。」

裴特菈没有答腔,是的,後者是即将成为现实的头衔,是的。

「我要警告你,那个男人比你想像中的还冷酷、恶毒,你只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别妄想撷取主导权。」

「我……我爱他……」

如此微弱的肯定句,完全没有说服力。

「你爱的,是亚历山大齐格飞皇帝陛下,而不是『那个』亚力克。」

「我说过,你从未站在我的立常」

「我没有否定你的爱情,这只是受词的不同。」

失去了她的他,本身的客观度其实颇有疑义。但菲力克斯想把话说完,因为路已走到了尽头。

「你想要权力,利用强大的权力来实践你对帝国的理想。我知道,你没有变,还是那个裴特菈。」

她已经变了,那些微妙的变化他无法察觉。不能怪罪於菲力克斯,毕竟他们已经分开太久。

「没有人了解『他』在想什么。想将帝国作为一个实验室?想满足自己的欲望?」

待在狮子之泉那座大城堡中,不知人间疾苦的家伙!菲力克斯愤愤不平,人民的需求他懂吗?人民的心声他听吗?

「我明白他的想法。」

坚定的口气,到底是说服别人还是说服自己。

「你只是自以为知道。」

菲力克斯摇摇头,像是要拂去心中不安的阴影。

「算了,这样也好,建立在各有所好基石上的结合可能会更长久。」

「不过,你决定到他那边去……我好像反而安下了心。」

「我们『曾经』是朋友。『曾经』。」

从何时开始,到何时结束并不重要,已经用过去完成式叙述的关系,计较长短没有意义。什么叫做「对等的朋友」?亚历山大齐格飞和菲力克斯米达麦亚,从幼年第一次握住彼此的手开始,就永远失去了平等交往的可能。菲力克斯不是亚历山大齐格飞的影子,而亚历山大齐格飞也从未期待他成为自己的羽翼。他们的地位不平等,但由於观念和才能的差距,变成了竞争者、敌人。

「祝你幸福。」

菲力克斯在和裴特菈分离之後,当然也有过其他的女伴,不过,裴特菈只有一个,而那段青春,也只有一回。

「我也诚心祝你一切顺利。很高兴和你见面,告辞。」

能用这种公式化的语言结束,表示理性的城墙尚未完全崩毁,裴特菈拾起放在箱子上的金发─这样就够了。虽然感性的层面似乎另有期待。

「等会儿。刚刚才嚷著要喝一杯……」

裴特菈呆了半晌,才跟著菲力克斯邀请的手势,坐在床沿。挂著富含魅力的笑,他站起,走向茶几拿起一小瓶白酒,递给裴特菈。

「这儿没有杯子。」

看裴特菈未伸出手接住,菲力克斯便半跪在她面前。

「保持贵夫人的仪态,不以口就瓶是吗?那好,你张开嘴巴就行。」

他打开瓶盖,在嘴里倒了一小口,五官分明的脸孔凑近裴特菈白皙而小巧的脸蛋,吻了上去。

「裴特菈,裴特菈,裴特菈。」

无法清晰的发音伴著透明的酒,终究未能全数送入裴特菈口中,细长的水流从她的唇边一直蔓延到衣领。

「好酒不能浪费,请原谅我的失礼。」

菲力克斯状似文雅的汲取著她脖子上的琼浆,原置在她足边的右手却移动起来。脚胫、小腿、大腿,他的手细致的在她富弹性的肌肤上有次序的移动著,推起了她墨绿色的裙摆,布在她的大腿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住手,菲力克斯,我真的要走了。」

注意到体温升高,以至於欲望难以控制的高涨的裴特菈推开菲力克斯,站起来整理衣服。菲力克斯不说话,跟著缓慢的起身。

「……抱歉,弄湿了你的衣服,披上这个吧,外面还下著雨呢。」

他打开身旁的箱子,抽出一件棕色风衣,女人黑色的瞳孔中闪著犹疑的光芒。

「旧衣服,回去你扔了就好。」

菲力克斯仔细的替裴特菈披上,手指不经意的拨弄著那黑色凌乱的秀发。

裴特菈忍不住出声: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场面……」

九年前,奥丁宇宙港附近的廉价旅馆里,她曾经像这样替他披上外套,拉扯他的棕发,对他天真的笑著。笑,那是今天以头脑和身体为资本的她所无法重演的笑颜。

「留下来,裴特菈。」

那是他二十岁曾有过的眼神,受了伤却又强装镇定。

「不……留下来,我就走不了。」

她转过身想要离开,脚却不听使唤。

「你不会的,我了解你。」

「如果明天以後再讲,我就会变成可笑的丑角。所以我现在必须告诉你-」

「我爱你。」

声音不大却字字有力,在此之前,菲力克斯仅止於挑逗著眼前的女人,当这三个字不由自主的出口,他发现情势已经逆转。

「九年前就该说,却在这种情势下开口。」

「我是不是很笨?」

一点都不,我才是个笨蛋,纯种的愚者。裴特菈甩落披著的风衣,回身凝望著他。

「在喂饱精神之前,先服从你我的欲望吧。我想抱你,而你也想。」

「以此,为这九年作永恒的结束。」

她动手替他脱下蓝色衬衫,他替她除下墨绿色洋装,一件、一件、一件,两人的衣服散落满地。他们裸逞相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黑色和天空色的瞳孔相互进行无言的交流。菲力克斯用尽气力般的抱住裴特菈,玫瑰似的色泽浮现在雪白的背上。她呓语著:「对不起……」

「无所谓,只有今晚,只有今晚我们属於彼此。」

「我会将你抹去,不再记得裴特菈这个名字。」

「不再想起,这个黑发黑眼的白皙脸蛋和你了然於心的微笑。」

只要看著你的眼,我就能了解你心中的想法;只要吻著你的唇,我就能明白你脑里的一切。那只是神话,只是幻象,只是谎言。又或者,是个已经破灭的现实?

「不再回忆,在奥丁贫民区的考察和我们的愤慨。」

「不再重述,大学校园里的种种狂想和宏大计划。」

极度饱和的那段时光,是生命里最有价值的所谓青春。「为了全帝国四百四 十二亿人民」,以此作为情话中心的十六岁少女和二十岁青年,是多么的可爱又可笑。他们的爱情由此而萌芽,也因此而葬送。

「不管今天如何拥抱,对我而言,激情在明天便随朝雾消失。」

「我也一样。」

裴特菈深深吻著眼前挚爱的男人。

「最後的吻─让一切到此为止。」

心脏的收缩与舒张频率逐渐加速。排比的情话演变成不连贯而无意义的母音和声响,含在嘴里。语言无关紧要,因为它不能负荷快速转换意念的重量;贴近的肌肤已成交流路径,持续更替的动作代替所谓言语,急促的喘息是爱欲旋律的装饰。当动作稍停,正彷若休止符般仍承载著欲望。火花在墨黑色瞳孔中闪烁,在天空色瞳孔中燃烧;细长有力的手指在女体上细细抚摸著,白嫩的手掌则在男身上游移;蜷曲的黑发将汗水带到俊美的脸上,棕黑的硬发则成了女人脸与唇的玩伴……「寒冷」是什么意思?对於沉浸在彼此拥抱中的情人而言,它没有意义。

明天以後的事不要想了,重要的此刻,正如同稀有宝石般的珍贵。他们无法阻止手中仅有的沙粒流失,逝水年华即将被无法追忆的咒语所封印

「Wiedersehen,wiedersehen,wiedersehen.」

爱恋画上句点,他们的人生之路,却都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