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可避免的悲剧 (3)

婚事

一个无可避免的悲剧

3.

「前几日,麦恩荷夫小姐的表演精彩无比。」

穿著五分袖白色针织衫、藕色合身长裤与灰色矮跟鞋的纤瘦女子轻啜一口伯爵茶，佛手柑的气味对於她略显疲累的神经具有安定的作用。皇太后希尔格尔用带著怜惜的眼神看著她。

这里是狮子之泉的北苑，皇太后居馆前的花园。奥嘉.穆拉汶斯卡雅边想著自己最近要提出的新系列丛书计划，边与皇太后喝下午茶。

皇太后自五、六年前卸下政务，并逐渐以管理後宫、从事慈善事业、参与文化活动为生活重心。这种不合她本性的生活过久不免无聊，儿子亚力克忙於政务，见面时间也不多。因此，皇太后找了几个谈话伴，奥嘉.穆拉汶斯卡雅为其中之一。名誉女官职位就是为了方便她出入狮子之泉而赐的。

「奥嘉，想不到你也对音乐有一些心得。」

「陛下，奥嘉成天说些民主、革命的，您不嫌烦我都烦了。奥嘉虽然对音乐没研究，但麦恩荷夫小姐的小提琴实在拉的好！」

精明干练的脸孔吐出这种不甚尊敬的话语，原是极为矛盾。但这也是希尔格尔喜欢这个女孩的缘由。

「你知道，我也对欣赏音乐不在行。打从年轻时，我就立志培养能监赏专家的眼光。不精於此道也就不成大问题了。」

「拥有欣赏艺术眼光的人是幸福的。」

奥嘉.穆拉汶斯卡雅并不是毫无心机的接受皇太后的宠爱。当皇太后主动表示要聘她为女官时，她顺从的答应。服膺民主主义的人却进入宫廷任职，老实说很吊诡。但对一个十九岁的女孩来说，开拓眼界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唾弃专制，就需对专制了解透彻。

得到当权者的宠信,必然拥有相对的小小特权－就算公正一如罗严格兰王朝也免不了。对以经营传播媒体为主力的穆拉汶斯基财团来说，和专制政权保持一定程度友好，优点多於缺点。进一步讲，因为「受皇太后宠爱」，奥嘉才能够大力的推介民主主义与改革思想而不受强势的政府阻挠。

看著慈祥的希尔格尔，奥嘉似乎又忘记了那些属於利益冲突的理由。皇太后是个睿智的长辈，对於没有母亲的她，是个重要的请益对象。

「殿下，奥嘉还有工作在身，很抱歉必须先行告退。」

「又是工作。你这孩子和亚力克还真像，连一刻钟也闲不得。」

「……」

「呵，你这孩子也听到风声了？」

「殿下指什么？」

她在装傻。

「连麦恩荷夫之女都知道的事，在狮子之泉出入频繁的你会不晓得？」

「……」

她恭敬的站起身，准备告辞。皇太后正待开口，皇帝侍从长库尔特却来晋见。

「禀太后，陛下马上就到。」

「知道了，去吧。」

示意侍从长离开之後，她命奥嘉坐下。

「等会再走，亚力克念著你呢。」

奥嘉没有坐下，也没有希尔格尔预期的脸红反应。她神色淡然的等著。

从地上车走下，同样带著几许疲惫神情的皇帝逐渐走近。

「陛下。」

奥嘉朝年轻皇帝行完美无缺的鞠躬礼，在亚历山大.齐格飞的眼中却多少有叛逆的味道。

「真是可惜。穆拉汶斯卡雅小姐，朕还想借重你的见识，和你谈谈立宪方面的问题呢。改天找个时间如何？」

「谢谢陛下抬爱，臣不过对此略知一二而已。若陛下有空，请事先和臣说一声。」

再度行了无可挑剔的礼，奥嘉穆拉汶斯卡雅走向地上车的停放处。

「真是个好女孩。」

望著女郎逐渐远去的身影，皇太后别有深意的对儿子道。亚力克点点头。

曾经，他在短暂的会面中说过一句「朕对於民主主义不够了解」，穆拉汶斯卡雅小姐就送来一整套由她主编的丛书。

「若能对陛下有所帮助就好。」这是随书送到的简短信函。

并非令人讨厌的奉承。多少富贾想让他们的女儿入宫－凡有王朝必有此种举动的出现吧－但穆拉汶斯基先生并没有积极的推销自己的女儿，她完全凭著自身的独特得到皇太后的青睐。

四年前，在费沙商科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代表在校生致词的奥嘉穆拉汶斯卡雅，带著自信的风度站上讲台。她环视全场五秒钟之久，当众人以为,年轻学生或许因在皇太后面前过度紧张而无法背诵讲稿时，她开口：「在踏出校门之前，成为商人之前，我想吾人必须先思考：什么是费沙独立商人的精神？我们不能忘记过去，不能背叛我们身体里留著的血液。」

全场众人面面相觑。

「今天的经济机制健全吗？完全依赖政府的经济政策，是荒谬的；屈服於专制之下，是不智的……」

在台上听著的校长巴拉基烈夫面色逐渐转为惨白，正待将她架下台，皇太后却用手势阻止。巴拉基烈夫不停用手帕擦拭冷汗，对於带著赞赏神情聆听的皇太后感到不解。奥嘉穆拉汶斯卡雅就用如此批判性的口吻讲完十五分钟的致词。

校方决定将她退学。奥嘉很乾脆的到学校办理手续，却看到伊立希.巴拉基烈夫一副阿谀奉承的嘴脸，要她留下来好好念。

「你十分优秀，是校方的重要资产。不念完太可惜了！」

「谢谢校长的赞美。」

带著美丽的微笑从办公室走出後，她马上著手找出校方态度大变的原因。皇太后希尔格尔对她赞美有加，一听说校方要将她退学，立刻召见校长巴拉基烈夫。虽然会谈内容不明，总而言之是给了他某种好处。

「接受统治阶层的恩惠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念大学，我也一样可以过的很好。」

於是她自己办了退学手续，进入家族财团工作。两年之後，脱离自家庇护，转到一个专门出版民主言论与改革思想方面书籍的小出版社作主编。

亚历山大.齐格飞第一次见到她，是三年前费沙工商协会所举办的即位二十二周年庆祝酒会。代表穆拉汶斯基财团出席的奥嘉时年十九，穿著合身的白色削肩礼服穿梭在会场之中。自信所散发出来的动人风采让人不由的多看一眼，难得找人交谈的他，当她走到跟前行礼时，主动询问：「你是奥嘉穆拉汶斯卡雅？」

「是的，陛下。谨贺陛下即位周年志庆。」

「对於穆拉汶斯基财团对本国的贡献，朕深表感激。身为代表，你有无建言？」

「政府不应控管一切。」

她把魅人的微笑与尖锐的文字同时传送给「灰暗皇帝」。

成为狮子之泉女官後，在皇太后的刻意安排之下，奥嘉曾多次与亚立克会面，时而喝下午茶、时而用餐，在各个仪式与公众场合常有交谈。忙碌的两人三年来见面的次数不下二十次－虽然时间都不长，也没聊过经济、政治以外的话题－但彼此完全没有好感的话，不太可能出现这种情形。这种程度的交往，算不上密切，却也是亚力克唯一 勉强称的上绯闻的东西了。难怪媒体会称她为「只欠册封的皇后陛下」。

「宫内尚书的报告，你看过了吧。」

希尔格尔命侍女把文件递上。亚力克抽出宝贵的时间，并不是为了和母后毫无压力的喝下午茶。她深知儿子的脾性，便用讨论此事为由，召他前来。

白纸黑字，有些沉重。从中挑一位吗？亚力克想。母后属意的就是这些女性？

有选择权已经要感到庆幸。如他所料想的，首位就是奥嘉。

「觉得如何？」

「母后，穆拉汶斯卡雅小姐没有为后的意思。」

奥嘉.穆拉汶斯卡雅的确是自己欣赏的对象。言谈投机、思想也能沟通，相识数年来她成长之速有目共睹；她精明干练，手腕灵活，不论国家大事或後宫杂务必能处理的很好；出身费沙商人之家，不啻是王室拢络费沙人的一颗棋子；身心健康、容貌端正，能满足帝国人的期待；极受母后喜爱，不会引起後宫风暴……但亚历山大齐格飞不想开口，因为被拒绝是可预见的。

她是个重视过程甚於结果的人，在混乱中开拓新局是她所想要的。

这种充满「革命」倾向的思想是奥嘉的标志。对於现实的体悟使她稍有收敛，若能放手一搏却更具吸引力。她对他有好感或许是事实，但对「皇帝」、「王朝」这些字的厌恶却是绝对的事实。

「是吗？奥嘉这孩子不像你想的吧。」

希尔格尔觉得是儿子的误解。

「亚力克，你若开口奥嘉也不见得会拒绝。若有这么一个儿媳妇，我也就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了。」

看儿子不甚热中的模样，她指著名单的第二位。

「裴特菈也是个能干的好孩子。」

「嗯。」

裴特菈是个特别的存在。在奥丁留学的两年时光，亚力克多方蒙其照应，拥有许多共同的回忆。黑发黑眼、长相秀丽、头脑灵活的现任国务省官员，虽然不若奥嘉手腕老练，皇后大位却一定能胜任；由於母亲玛丽嘉的关系，皇太后从小看著她长大；文官系统出身，可获认同。但是，目前亚力克对她没有妹妹以上的感觉。此外，其父克斯拉是个问题，他法政方面的专业性，一直到今天还受人质疑，若成为后父，要如何安置？政治版图划分势必受到影响。况且，提到她就不由得会想到菲力克斯.米达麦亚……「母后，裴特菈对儿臣而言如同妹妹一般。您知道的，她敬重我一如对待兄长。」

想到有些难以驾驭的克斯拉，希尔格尔也就不再说什么。

「把他的爱女抢走，缪拉元帅会生气的。」

亚力克这样评论名单上的第四位－完全不需要考虑。

芙莉妲是军务尚书缪拉的爱女，亚历山大齐格飞一向不对军系人物有礼仪以上的好感，芙莉妲似乎也对年轻的皇帝抱持同样的态度。

几次公开场合会面，都是以冷冰冰的态度面对他。将她放在名单中,或许是皇太后与摩杰尔对於军系势力的尊重。

「布丽姬特原本是个合适人眩唉！」

希尔格尔叹气。艺术家的身分，文官的女儿，刚好能和亚力克治国方针一致的优良条件，却……「麦恩荷夫直跟儿臣道歉呢。」

帝国高官中，对皇室推销自家女儿最力的工部尚书，在公众场合狠狠的被女儿摆了一道。诚惶诚恐的麦恩荷夫生怕皇帝因此事刁难他－根据他对陛下的了解，知道陛下不会因私害公，却会用棉里藏针的方式让臣下如坐针毡。送厚礼皇帝必拒收，因此他加倍努力办公表示忠诚。今天上午，收到各地表演场地兴建庞大计划书的亚历山大齐格飞，见到夹带的隆重致歉立体信函不禁无声苦笑。

「在你的面前发表对爱的看法之事？听说了，刚刚奥嘉那孩子还一直顾左右而言他。真是个鬼灵精。」

日前的帝国大奖作品发表，布丽姬特麦恩荷夫受邀担任演奏者。

作曲家的新作演奏完毕，在安可声不绝中她演奏了小提琴古曲「爱之悲」。

「爱，要是参杂了与之无关的顾虑，就不是真正的爱。台下聆听的您，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放下琴，布丽姬特对著全场这么说。台下的亚历山大齐格飞自然听进去了。

会後，作曲家与演奏者再度晋见「至高无上」的皇帝。由於和布丽姬特有数面之缘，还算认识，他随口问起她的理想。

「我的理想？一辈子做个小提琴家。」

「喔？」

「陛下，家父愚昧，不能了解布丽姬特。名君如陛下，听不出臣的弦外之音吗？」

有力的眼神直视皇帝，亚力克严肃的点头。

「朕不懂音乐，但『适可而止』一词倒是懂得的。」

宫内尚书摩杰尔第二天一早，便收到来自皇帝的命令，将麦恩荷夫小姐自名单中剔除。

「他家小姐的才能是我朝的财富，儿臣如何会计较这种小事？」

「你能这么想就好。」

第五位之後的女性也多是些名门闺秀、敏慧淑女，希尔格尔仔细的和亚力克讨论。除去身心健康的基本条件，才能和背後的势力，成了能否出线的关键，仿若各家族的角力赛一般。这顶后冠的重量，不是安珂能承受的了的。

无趣。果然拉一辈子小提琴是比较诱人的选择，亚历山大齐格飞不由得这么想。

「亚力克，母后不是要逼你今年就成婚。但你也晓得，立后这等大事，得审慎考虑。」

「儿臣知道。」

「朝中大臣皆为未有皇嗣而操心。身为皇帝……」

「儿臣必负应负的责任。请母后别为此事伤神。」

那个即将与己共同治理帝国的女人，或许也会染上和我相同的灰色.当决定嫁给我时，她真的知道自己将嫁给谁？她即将共度一生的对象，是义务、责任、荣誉，而不是亚历山大齐格飞。她明白吗？

现在还不用操这个心。他得思考的事太多了。

「难得母子俩见面，却都在讨论儿媳妇的问题。看来我也真是老罗！」

希尔格尔对亚力克温煦的笑著。笑著回应母亲的他，心中却感受不到母爱的所谓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