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欢如梦

小鱼

旧欢如梦

她漫步著,以世人眼中的优雅步伐。

在哪里?她并不关心,因为她没有所谓的目的地。空无目的的走著,也许只为了脚下这块土地--实在的,给她心安的感觉。

这个美丽的女子,安妮罗杰.格里尼华德,岂只是美丽而已。世人眼中的她,还是极有权势的。她的弟弟是至尊之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银河帝国的皇帝。众所皆知的,她是他最珍视的人。除此之外,大众所知的只有神秘。一个名人得以享受神秘的乐趣,也许正显露出真正有权势的一面。无论如何,拜此之赐,她得以悠闲的走在此地,只是路人眼中的美丽而已。

不过,美丽本身已可带来太多困扰。像是她天生的宿命似的,正如花儿天生会招蝶一般,无名氏的身分并不能免除不必要的麻烦。为了不让人担心,她接受了弟弟派来的护卫。

尽管她不喜欢那如同贵族般的排场,尽管她不想老当个受人保护的洋娃娃,尽管她讨厌那种被监视感...可是她还是接受了。她一向是如此去接受生命中不得不然的事,试著去习惯一切,加诸于她身上的这一切。认命的,她叹了一口气,寂寥的神色又上了她的眉。

在此地,她是个异乡人。奇特的,她对这样的感受并不陌生。这是个乡野的小镇,镇上的人看得出一股纯朴,似乎一辈子也不打算离开故乡的。于是乎,看到如外人般的她,都忍不住要好奇的询问了吧!她是这样想的,完全忘了别人眼中的她的美丽......。她习惯的接受了众人的询问,却也以一贯的礼貌婉拒了所有人的探询和关心。

不。不。不。即使是婉拒,也让人舒服,这是怎样的一种训练?她没想过,恐怕也没有其他人在意。从来没有人去探究这「不」之中的意图,只不过是不需要而已,并不是恶意,也不是抗拒,更非逃避。当然,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的。

偶尔,只有孩子们感受到了。他们会哭闹,但是,懂事的大人们往往会不好意思的带开他们,为那不得体的哭闹而羞红了双颊。真是个民风纯朴的和乐小镇。没有人会给谁不愉快的感受的。

只有那孩儿,那红发的男孩不由自主地吸引了她的目光。他听到「不」就难过了,他身边没有拉著他的大人,所以他只是一厢情愿的表达他的情感。他有双非常真诚的眼神,令她愀然心痛了起来。不容得人忽视的诚挚爱慕,层层叠叠的覆盖住她的心头,喘不过气。

「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人了。」孩童稚气的话语中,有著成人难以理解的坚定信仰存在著。

「傻孩子,你才几岁啊,又见过多少人呢?」她微微的笑著,想提醒他,这世界是如此的大而广阔。记忆中,那些她眼中的小小孩儿,不就振翅高飞到她再也跟不上的地方了吗?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倔强的话语不容任何的质疑,这样单纯的信仰是孩子们才拥有的特权吧!忽然间的,她像是明白了承诺的意义。只要你相信,那便是信了。谁又能强迫谁做些什么事情呢?但她仍是愿意试上一试,这是她惯有的傻气,或许是因为不忍吧。

「你只是还没见过真正美丽的人,才会这么说的。」你不知道的,每天在长高的你,所见所闻再也不像今天一样的,别轻易许下承诺!「你看,你每天都在长大,总有一天要比我还高的,那时后你可以看到更远更广的世界了。」那时,我在哪里呢?恐怕你再也不会关心的了。

「是吗?」男孩疑惑的说,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白云,「可是,我怎么看,天上的云永远离我好远啊,我怎么碰都碰不到啊。就算我长大了,你还是一样的美丽吧!我喜欢你!」单纯的笑容,自成一片天地的奇怪逻辑,竟使得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那晚,她做梦了。梦到男孩,他长好大了,在前面奔跑,她看到他看著天上白云,他说:「好高啊,我还是碰不到...」他只是抬头看,而她却看到了路尽头的悬崖,她惊呼出声,那一瞬间,他回头了,那是齐格的脸...。

于是乎,她醒觉了。满身的汗。

她以为,她该忘的差不多了。或许,那是下意识里她不愿遗忘吧。自从那个消息传来后,她再也没法子真正釐清自己内心的感受,什么情绪都混杂在一起了!况且,现在去釐清又有什么用呢?可是偏偏她又是放不开的人,她常常会想些没有建设性的问题...「如果当时她反抗进宫的事...」、「如果她能够更坚强些...」、「如果当时不要把他拉进她那已经扭曲的人生里...」

如果,如果...,偏偏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刻,她忽然想在这边待下。远离弟弟的关心,远离那份骨肉亲情,只做自己。她是一个想要独处的女人。是的,这么凉的风,这么蓝的天,这么美的人情,就任性地的住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她简单的给了随从指示,是那种温婉但却不顾他们担心的坚定指示。放弃了计划中的避暑别墅,停留在这里,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在这里,到了秋天,一定是满山遍野的红吧,她有种想沉溺其中的想法。这是个适合整理心情的地方,若是想不通,就一辈子住下来也不是不可以的。

红发小男孩,名叫吉姆。知道她要留下来后,高兴得不得了,拉著她去见了他的父母。汤森夫妇都是非常亲切的人,汤森先生见腆的说河边有栋空房子欢迎她来住,汤森太太马上热心的说要和她一起打扫。两个老实人说什么也不肯收下一点报酬,只是高兴的接受她馈赠的一些点心和织物。在这里,她不是权倾一时的大公妃,只是个名为安妮罗洁的女子。

「你身上的那个银坠子是什么?可以借我看吗?」吉姆老是跟著她,顽皮地想要知道他所有的一切。

「你不让我保有一点小秘密吗?」她笑了,同时也惊讶的发现自己是这么的久没有这样毫无戒心的笑了。

「求求你,让我看嘛。」他知道她终会心软的。

「有没有人告诉你,小孩子需要比较多的睡眠喔,现在赶快去睡觉吧!」她始终待他像个小弟弟。然而,话中那高度的重复性,这不可思议的相似让她越来越不了解自己。

「啊,你真是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也因此,她不由得感慨了起来。

「是谁啊?我可不可以看到他。」他真是想看到那个她眼中很像他的人,他不喜欢她的语气,他想成为她最重要的人。

「大概不能吧!」她有点后悔这脱口而出的话,或许,时间能冲淡的还是有限的。

「为什么?」孩子的心中是藏不得疑问的。

「我也不知道啊...我也很想看到他啊...可是我不知道到哪里才可以看到他啊...」忽然间,她再也不能负荷眼中的雾气,让它一滴滴的变成了有重量的思念。

「对不起,你不要哭嘛。」男孩刹时间慌了手脚,「你看,对面的白花开得好美呢,我摘给你。」说完,砰砰地往河岸冲去。

「别去,危险啊!」劝阻的话还未说完,吉姆已跳下河去,高兴的举起手打著招呼。「回来啊...」不放心的她,却只能继续呼唤著。

「没关系的...」语未毕,她却见到他一直沉下去,沉进那不可知的地方,

别这样,她禁不住心中无声的呐喊,心彷佛就要从胸口蹦出来...人急忙地往河边冲去。

「没事的,你看,河底有一块好美的石头啊!」孩子湿漉漉地上岸。原本希望讨她欢心的,只看见她,眼泪像决堤般涌出,转头就走。

「对不起,没听你的话,可是...」小吉姆紧张的一直追著她跑,脚步一个不稳就跌倒了。

她不理,继续往前走著,泪却停不下来。

这些年,她只是不停地走,就是停不下来,因为她怕停下来后,自己会去思考,想起那些过去,那些她不愿意去想起的过去。

她不想要别人为她做些什么啊!她害怕著自己的影响力,像神话中的海妖,即使只是为了抒发情感而歌,却累得水手船毁身亡。或许,她应该就此封了她的歌喉。她不愿再有人为她而丧命。

也许,该是离去的时候了。

她向汤森夫妇道别。小吉姆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远远地,她似乎听到孩子闷闷的哭声。「谢谢你们这些日子的照顾,我该走了呢。」

「你太客气了,安妮小姐。怎么突然要走,不多留一会吗?」汤森太太热心的挽留著。「小吉姆惹你生气了吗?他人还小,请不要介意。」

「不是的。小吉姆对我是太好了。是我没有办法回报他什么。」她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为著自己不成熟的情绪,她又武装了起来,「真的该走了呢。弟弟的婚礼快到了,我该去帮帮忙。」

「安妮小姐,你想太多了呢。我这个乡下人没读过什么书,只是呢,对于人情义理还了解一些。你不要这么客气,我们对你好,只是因为喜欢你,请你也不要觉得是负担。小吉姆是这样的,其他所有喜欢你的人也都是这样的,我们并不是要向你求取些什么。其实,为别人付出也是一种快乐,那种心情,你不明了吧?」汤森先生说完,抽了口烟斗,缓缓的将烟雾袅袅的送上空中。

她想起了过去。她是多么高兴的看到那些少年的笑容,只因为自己亲手作的蛋糕。

「你看这孩子,他是这么的快乐。」他笑了,那是个身为人父宽容的笑,「我知道,像你这样出色的小姐,一定是有过很精采的人生了。当然,一定也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辛苦处。」汤森先生的话很简单,但话中的温情却让她好感动,「我知道,你是气吉姆不懂得照顾自己,为了你作危险的事,还差点受伤了。可是,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被人仰慕著,或许是沉重的。但是,这也是甜美的负担啊。」汤森先生不自觉地握著太太的手,「也许你有什么不想说的过去吧,但,请听我一句,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起了归意,可是却下不了决心。夏天已经过了,日子也慢慢转凉了。随从们劝她回去,她看著日渐凋零的落叶,想著当初许下的诺言,要看灿烂的枫红。因此,又耽搁下了。

接著,秋天也过去了。她却想著,白茫茫的大地也是不错的吧!天渐渐冷了下去,她明知道这么多人关心著她,可是她仍没有动身的打算。她也渐渐地淡了和汤森家的来往,她懂得了,但她无法回应。或许,她仍是不懂吧,她自嘲著。她知道已经不能再拖了,该是回去参加婚礼的时候了,可是她觉得自己动不了了,她很累了,累得不想再动......。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直到那一天,有著砂色头发、文质彬彬的谬拉提督和橘红发色的猛将毕典菲尔特提督出现在她凝视的窗前。

「大公妃,该回去了。」谬拉等人因为感受到皇帝的担心,身负众提督的请托,担任这个重责。本来,最适合的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只是她有孕在身不便远行;第二人选的双璧今又去其一,感伤的令人无法不感慨时代的巨轮转得太快啊!

「我知道,劳烦两位提督前来。只不过,我还是等这个冬天过去了再回去吧。」

「大公妃,您这样可是为难我们了...」为难的谬拉不知道该怎么去劝说大公妃,偏偏也难以去期待同行夥伴,使那为难又更加的为难了。

「大公妃,您出来旅行这么久,也该回去了。皇帝陛下非常担心您的安危。况且,和玛林道夫伯爵小姐的婚事也不能再拖了!」这就是毕氏风格的话语,谬拉只能苦笑。

「为何非我不可呢?这里挺好的。就让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吧!」她的神色淡漠,彷佛要与这世间的一切隔绝开来。

「大公妃...」果然,被冷淡的拒绝了。但谬拉知道,他们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答案就回去的。

「大公妃,您还在为吉尔菲艾斯提督的事情责怪皇帝陛下吗?大家都知道那是场意外,最伤心的人就是皇帝陛下了啊!!!」毕典菲尔特那直来直往的个性,可不管那一套,照样说出了罗严克拉姆王朝中最禁忌的字眼。「陛下因为您不原谅他一直自责不已呢,为了帝国的存续,也为了大家好,请您赶紧回去吧!」这话直得让谬拉的心一瞬间抽紧。

「你这话严重了。我从没有责备弟弟的意思,也没有干预内政的打算。弟弟才是帝国的皇帝,谈不上原谅与否的问题。」她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谬拉一听就知道要糟,谈不上原谅与否的问题,那就是不原谅吧!怕只怕结果又要让自己心中天神般的年轻人伤心了。

果然,停顿了一会儿,她的语气反倒高昂了起来,「有谁,有谁设身处地的为我想过了呢?」可是那激昂毕竟是短暂的,跟随著的是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语气,「我宁愿平凡,过著一般人的生活,这样也错了吗?这样也不行吗?」

毕典菲尔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女人讲理。更何况这个女人是皇帝陛下的姊姊,根本不可能违反她的意愿,强行带她回去。

谬拉则是体认到了大公妃的心情,竟是默默不能言语。他是知道如何打动这样善良的女人,但他不忍心。至少不是在这一刻。

尴尬、焦虑、难堪的气息流动在众人的沉默间。

「姊姊,安妮罗杰姊姊。」突然传来小男孩的呼唤声。大家回头一看,只见红发的小男孩匆忙的跑来。

「吉姆...」

「他们大家都在说,说,你是皇帝陛下的姊姊,格里尼华德大公妃呢。他们说你要走了,回去皇宫,一辈子都不回来了。这是假的,对不对。姊姊,你不是要一辈子住在这里吗?」

看著男孩哭泣的脸,她想起,曾经有个男孩也是哭著与她道别。

「抱歉,小弟弟我们必须请大公妃回去参加皇帝陛下的婚礼。」谬拉温和的摸著吉姆的头。「如果新娘子没法子得到她的祝福,不是很可怜吗?」不得已的,他非说不可,即使知道是趁人之危也非说不可。无可讳言的,罗严克拉姆王朝的中心点是皇帝陛下,而皇帝陛下所在乎的,也只剩下这位善良的女子了。即使是利用她的善良,他也顾不得了。为了全帝国的人民著想,即使必须必须强人所难...。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和奥贝斯坦没什么差别。

「骗人骗人,你们这些坏人不要带走姊姊...」吉姆开始恐慌了,也许这个陌生人说的是真的吧,可是我看到姊姊在哭啊,为什么她要哭呢?

「臭小鬼,我们才不是坏人呢。这位是大公妃,不是你的姊姊。」毕典菲尔特凶恶的语气让吉姆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毕典菲尔特...」谬拉阻止了他。他知道,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小弟弟,我们两人真的是要陪大公妃回去的,不是坏人呢。天黑了,你也该回家了。同样的,离家已久的大公妃也该回去了...」

谬拉不敢去看那透明的脸,他不愿去想那张毫无情绪却仍美得脱俗的脸下,藏著多少情感。

为什么永远是别人来告诉我这一切呢?她看著乱成一团的场面,再次感受到一种被啃啮的刺痛感,为什么你总是不敢自己来与我说上一句话呢?莱因哈特,我的弟弟。你已经是全帝国的主宰了,为什么不敢与自己的姊姊说话呢?你的抱歉为何只能是用更多的物质来补偿呢?你渴求的感情为什么只能是用无尽的拘束来表达呢?

她疲累的掩起面容,阻止了这一切。「两位提督,请先离开吧。我很累了,需要再住一晚。」她转身将哭泣的吉姆拥入怀中,「对不起,我没法子一直住在这里了。你还小啊,总有一天会把我都给忘掉的...」

「讨厌,讨厌,我最讨厌你们大人了。为什么都要帮我作决定。」他张大著红了的眼,「你又不是我,你怎么能知道我的感受呢?我就是知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你可以不相信,但我就是相信,我就是知道,我不会忘记你的...遇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啊!」小吉姆揉红了双眼,他从裤袋中掏出了一个东西塞在她手中。「给你,你不要忘记我了。我长大后一定要去找你。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一定要去找你的。」

她张开了手,看到了。那是颗好美好美的石头,美得像天上的星,被细心的用练坠了起来。

「是的,我错怪你了。我也曾有过这样的经验呢。」如此成熟的话语,一个孩儿为何能够了然于世间的真理呢?像是他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

她知道,自己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想得再多,过去的事情也不会改变。「活著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她想起汤森先生的话。她想起了那样聪慧的女子是应该得到她的祝福的,尽管她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但世人并不如此认为。她没有任性的权利,那权利是会伤害人的。

「吉姆,对不起,我是真的该回去了。你也是喔,小孩子需要睡眠的时间比大人更久啊。姊姊有空再回来看你。我带著我的小外甥和你一起去河边玩好吗?」她许下了承诺,这是种妥协,对人生的妥协。她在乎她的人生,愿意为将来的事情规划,并为之负责,于是,她承诺。但她,并她并不真的那么相信了下去。

吉姆说不出话,他只是哭,这是他年轻生命中的第一次别离。他是如此的没有经验,以至于难过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谬拉提督,毕典菲尔特提督,麻烦你们了。我们走吧。」

冬季的夜色,透著一股郁郁苍苍的沉重感,不过,冬天一过,覆盖在冰原之下的嫩芽终究也会如燎原之势熊熊地布满这片乐土吧。而那时候,她真能再过来吗?离开的那一瞬间,她只能留恋的看著这个地方。

乘著超高速的飞行工具,没有多久,她们一行人回到了狮子之泉。

从现在起,她是格里尼华德大公妃。

那个名叫安妮罗洁的女子,她不知道她在哪里,就像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一样。那是梦,美好的太像一场梦了,或许,他与她都只能生活在那个不知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