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群星 (3)

黑太子

燃烧的群星

 败北是种耻辱,心理和生理上的痛苦是双重的,杨静看着军服套裙上的泥垢出神。残骸、尸体,甚至是完整的舰艇在虚空中漂浮着,为了在部分航行仪表在太阳风失效的情况下避开它们,航海长们已经度过了数个未眠夜了,尽管如此,而耳边的通信器却时时传来沙哑的呼喊,又有一艘驱逐舰被撞的走不动了啊……。屡战屡胜并不能保证最后必胜,战术上的些许优势不能扳回战略上的尴尬。战争进行至今,精兵政策的弊端终于显露出来。前线兵员不足,后方缺乏教官。也许该进行类似同盟方面的全民动员体制了,她暗自想。

所见所闻也让人不得不这么想,同盟军每"解放"一个行星,即把该地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注册在案,并配合其本人的特长施以简单的军事技能训练,有需要时,他们随时都会被征入军中。他们的军队在战争中成长,刚开战时亡命的全舰突击已经被灵巧细密的穿插迂回所代替,巡洋舰与驱逐舰的作用愈加受到重视。敌方在进步,而己方为补给所累,兼之恶劣的航道状况和差劲的逃生装置,非战斗减员竟占总伤亡人数的过半,实在是不得已的浪费人才和资源。自己的联队满员编制当为一千五百艘战舰,现在只是一个战术集群的规模,七百余艘而已,其中少说有三百艘是在航行中燃料告磬而被迫弃舰的。

他抬起头望去,舰桥中的每个人都露出漠然的神情。原以为击毁对方的旗舰可以让他们知难而退,不想敌人还跟着。两名指挥官屡屡摆出邀击的姿态,双方短促的接战,之后还是顽固紧盯。很难判断此刻的同盟军处于何种精神状况,也许受同样的仇恨鼓动吧,或者也在诅咒着破烂的航道和让许多仪器都失了灵的星体火焰。杨的旗舰也在震动中前行,实在是没办法避免与残骸的碰撞,速度也上不去,很多战舰的姿势调整喷射口都被碰坏了,此刻即便想战斗亦不可得。光行军已经花掉大半的精力,纪律和乡愁约束著每个人,"就算爬,也要爬回亚姆力札。"

前方是922联队的舰列,被称为野牛的他们,同样在忍受恶劣的航道。联队司令官施维林在军隔音壁障下皱着眉头对幕僚们发着牢骚,原定五天的航路,竟已走了一周之久。他们与友军交替断后,一队快速前进,找到主力沿途留下的补给,修理舰艇和分配燃料、弹药和食物;另一队缓缓拖后,压制追兵。所幸航路并没有偏袒敌军,同盟人也落后了。为了赶上联队本部,他们决定在恒星黑子爆发的情况下无仪表行军,此刻天近拂晓--尽管他们没什么感受,回廊口远远在望。

太阳风出乎意料的停止了,爆发周期比平均记录短了一截,12小时以来无惊无险,疲惫不堪的航海长和舰长们松了一口气。从星图上看,再向前航行入回廊口,穿过一陨石带,应该就是家了。

  快到家了,所有的舰艇不自觉的加快了速度,旗舰航行在舰列的最前方,舰桥中,施维林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他下令前军减速,把队列拉开。旗舰上的分析仪器分析出这里浓重的中子浓度严重失常,反物质燃料的反应轨迹错综复杂,空间中漂浮着的战舰残骸围成圆形,这是防御阵形,从舰体上脱落的外装甲板已经扭曲变形,显然是受过强热。每个人都静止成了画面,只有仪表上的光标上下移动,"警报"这两个字被加上了红框闪烁跳跃着。他们看看屏幕,再回过头,相互交换疑惑的眼神。这种迟疑随即变成懊丧,很快又变成愤恨。还是被拦截了,前有大河,后有追兵,自古以来在此等绝地战败溃散的战例不胜枚举。要么弃械投降,要么拼尽一切,他们早已宣过誓,而效忠的故土仅有咫尺之隔。

远处的行星变光带还是在翻腾奔涌着,那曜辉如同混浊的波涛拍打著河岸。当最后一艘战舰穿出小行星带时,首先看到这样的景象。变光带外围边散布着一处处舰艇的残骸,那是几个世纪前,那些无知与无谓的探险家们的坟墓。导弹驱逐舰利用固定钢索躲在小行星之后。导弹在宇宙中交错而过,由于行星变光带所发出的干扰,无法侦测清敌人详细的位置,但应该在小行星带的另一侧。

小行星带的这边停泊着舰队本部的舰列,已经是可以用无线电波进行可视通讯的距离。司令官身边的舰桥人员揉着发麻的大腿,115联队司令官海因里希·弗杰茨博格肩上挂伤--他身后挂着舰队徽章的那面墙已经破裂了,露出的电线不时的打起火花--正在介绍战况。原来舰队主力也是刚到不久,一路上已被不明来历的部队袭击,接战至此。

"对方兵力约为五千艘上下,倒没全面强攻,只是全力拖着我们。跟在你们后面的呢?还有多少距离?"

"一天路程。"杨看看四下,不少人已经睡着了,医疗兵也上了舰桥,正在那边给情报主任头上的伤口换药,"对方是什么来头?"

"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就是消失了的第4舰队。对方导弹驱逐舰较多,占据了残骸堆的有利地形。我们联队冲了几次,都被对方巡洋舰顶了回来。原想等你们来会合,现在看来……"弗杰茨博格身旁的每个人都已经满眼血丝,喉咙沙哑。更糟糕的是燃料和弹药,115联队的战舰大部分都已经没有足够的燃料和弹药了,但现在又不能立刻进行对接补给。所以,等于他们的战力又少一个块。

默勒中将一直没有作声,远远的坐在通信主任的座位上。现在站起来,他的手中握着一块刚从自己的胸口上取下的双头鹰徽章,他举起它,挥动着。众人将摄象头慢慢调整着,终于注意到回廊口11点钟平面方向的残害堆少了一片。老将军又指了指远方的回廊口内侧,屏幕上的雪花和波浪纹路中,在宇宙的黑暗中,众人看到了一个用那些消失的残骸拼成的大板块,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金色双头鹰,与老将军手中的一样高傲,一样有威严。

脸上洋溢着笑意,这种欣慰是多天来不曾有过的。远征军主力已经过去了,他们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殿后战友的敬意。军官们脱下盖帽,拔出指挥剑,向银河帝国的方向遥遥致敬,低垂的头颅对天国诉说著最后的誓言。

"走完最后一段吧。"默勒把手放在胸口。

"是的,阁下。在今日战死,会是一种光荣。"

导弹驱逐舰群还在残骸和小行星带中对射,银河帝国的战列巡洋舰和巡洋舰的混编舰列行动了。连日苦战下,燃料和弹药早已所剩无几,指挥官的意图并不能被很好执行。此刻他们体现不是什么战术,而是一贯的作战思想。若干小分队沿着敌人战线的边缘机动,不断试探。一旦找到较弱部位,主力在最短时间内赶到那里,挤压突破,一部分兵力向侧翼回旋将伤口扩大,并接应驱逐舰上来接管航道,大部沿着漏斗形的突破口向对方纵深直插。

而敌方的表现亦可圈可点,导弹驱逐舰在侧背干扰袭击的同时,驱逐舰迅速赶到银河帝国军可能前进的方向,建立薄弱的防线。一旦这条防线遭突击,驱逐舰拼死抵抗,利用数量竭力减缓对方的冲击力。他们也因此确认银河帝国军目的,巡洋舰很快组织起来,向对方突破口的根部挤压。机动对抗著柔韧,速度弥补著火力。无视自然带给他们的障碍,双方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如同军事学院的演习。

表面来看,帝国舰队在四处冲撞,将包围网不断扯大;而同盟舰队始终处于防御姿态,保持着良好的弹性,等待对方燃料和弹药用尽的时机。但无意,或是无奈中忽视了己方驱逐舰的优点,毕竟,对于这样的数量型兵器而言,只有严整的阵型才能抗击大规模正攻。战列巡洋舰的四面突击,不过是像折扇暂时打开了而已,以联队为单位的兵力总集中在某一空域活动,现在逐渐收拢,准备用高强度的突击,一举撕破敌军渐趋松散的战线。

115联队的旗舰--巴伐利亚号带着联队本部五十艘战列巡洋舰驰过一颗较大的小行星,他的通信主任将胜利的迅号迅速传向众人。两个大队摆出纺锤形阵,紧紧跟在旗舰后面。对面残骸堆中躲藏的导弹驱逐舰此刻孤立无援,附近的巡洋舰正跟"野牛"的分队搅成一团。全速!巴伐利亚加速向前冲去。

整个世界的命运或许不可捉摸,但个人却或多或少被一些偶然所左右。可怜的战舰早已超负荷运转,此刻主引擎居然发生了爆炸。弗杰茨博格被剧烈的震动抛离了座椅,他连忙狼狈的撑起身来,正要重新坐回座位上,可他的航海长突然惊恐的叫起来。是的,巴伐利亚号动弹不得!机关长忙乱地将燃料阀推到最大又拉回来,航海长的耳机中已经被下等兵们的声音充斥满了,无奈和焦虑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后面的战舰见状急忙停住,反应过来以后,连忙又加到全速过来掩护旗舰,他们把舰体横了过来,当在旗舰的前方期待着他们心中的神像--巴伐利亚号尽快恢复动力。对面的导弹驱逐舰本来已经断开了固定钢索侧面行使而去,此刻纷纷返了回来,导弹入冰雹般密集射来。弗杰茨博格声音嘶哑,他试图命令属下行驶离这里,但没有人听的见,没有人愿意听见。每一枚导弹爆炸后多泛出美丽的光辉,被命中者们却从不大叫,顶多是扪哼,浓烟,接着是急速燃开的烈火从装甲的裂缝中爬了出来,接着反包回去吞噬了整艘战舰。

后面我方的导弹驱逐舰不顾性命地钻出小行星带,冲到前面与对方互射,虽然不断有战舰爆炸,但发射的密度丝毫未有减弱。施维林狠命的敲动着左椅手柄,下着命令。922联队放弃眼前的对手,转头向那颗小行星的方向冲去。救援是无望的,他们只期待为战友复仇。

小行星带一侧冲过白色的光芒,它们拖着类似蒙蒙的雾气的离散粒子从虚空中滑翔而过,仿佛有思维的生物一般,那柔和的光芒渐渐变得耀眼,开始融化同盟军战舰的装甲。是默勒中将和他的旗舰队!敌人的导弹驱逐舰一时失掉了准头,所有人面临的状况似乎回到了十分钟以前。弗杰茨博格仍然声嘶力竭的叫喊着,无线电已经没有在工作了,没有人听清他在喊些什么。总司令的工作只是布置战术,是不能上正面战场去战斗的,尤其如此的混战。

当充斥着空间的灾祸之流星逐渐稀疏下来时,一枚导弹穿无声无息的宇宙,准确的射入旗舰的主炮炮口……,蓝色,红色,导弹尾部那零丁的蓝火点缀在爆炸产生的红火之中,让人感觉妖冶而惶恐。

"Calicem salutaris accipiam。"中将缓缓的并拢双手,收到胸前,等待着什么。最后一缕光芒从炮口中射出。持续时间很长,它如同一片轻盈的羽毛,依依眷恋着象牙色的神像不肯离去。淡淡的星光抚摸著美因茨,烈火将在三秒中后夺走他。

杨怔怔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空洞不知不觉取代了愤恨,充满了心胸、思想,散布到四肢百胲。指挥刀软软地垂著,支持她苦战至今的力量荡然无存,战场上的戾气一时消失无形,只有战舰钢铁舰体传出的扭曲的吱呀声鼓噪着耳膜。

一直没有能再站起来的弗杰茨博格不在挣扎,他解开领口的扣子,却又沉静地跪起来,茫然望着屏幕,忘着那消失了的小小蓝色三角,通信主任怅然若失的按下了"广播"按键。接着他们也跪下来。是什么样的约定?别战舰上的人,事先离开旗舰的参谋长,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没有人再关注战争,而有些人开始唱安灵曲,更多人加入进去。

  镇魂歌!!!古老相传的旋律用嘶哑的嗓音哼唱着,通过电波回响在狼藉的战场上,应和著恒星表面的怒号;激荡在奥丁的钟声里,应和着神甫与修女们的晚祷;飘扬在天国的殿堂中,应和着女武神那慈爱的光耀。曾有无数英灵凭着圣洁与良知而流传百世,古代的骑士时时遵从与这种信仰,为了团体而舍弃生命;为了神灵而献出灵魂,如今,轮到他们了。

杨将指挥倒回入鞘中,站起身来。敌人刚才竟在刚才的肃穆中无声无息离去了,他缓步走向操作台,眼光被一样事物所吸引。仍然跪着的通信主任面前,屏幕上朴素的字体闪烁着:"我们都有信仰。"

--自由行星同盟第4宇宙舰队 布鲁斯·阿修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