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的故事

茶杯的故事

女性艺术工作者，用她温柔的手，在转盘上，用一坨湿土塑造成形，耐心地等待乾透，细腻地涂上釉料，不加任何多余的刻花或纹彩。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胚体，放在炉中安稳的角落，小心仔细地调整温度与时间，粹炼出心血的结晶。我，诞生了。

我有五个姊妹，虽然相似，却不相同。这就是手工茶杯的珍贵之处，独一无二。我们细致而优雅，拥有光洁的乳白色，没有任何花纹装饰。

我的创造者把我用柔软的纸料包裹起来，放入一个大小恰好的盒子。从她与一个男子的谈话中，我知道我将有一趟远行。

除了我和我的两个姊妹之外，男子还选了许多其他的杯杯盘盘，他说，是帮他的妹妹批货，要寄到伊谢尔伦去卖。

他们聊著天，男子叹息著说不懂他的妹妹为什么执意要远离家乡，跑到那么遥远又危险的前线地区开店。我也不懂。

我被移动著，跟其他杯子一起放入更大的箱子，缓冲材料倾倒下来，箱子封起，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好像陷入一场冬眠。像是小草蛰伏于雪地之下，等待苏醒的时机。

一阵骚动惊醒了我，我的天顶突然出现亮光，一只与我的创造者同样温柔的手，轻轻地把我从盒子中提出来。一张秀气可爱的脸，她，是我的新主人。

女主人用一块细致的软布轻轻擦拭我，把我稳稳地放在木质的架子上，黄色温暖的灯光，为我驱走累积了整个冬天的寒意。我的两个姊妹也分别站在我身侧，喜悦地庆重逢。

女主人的行动不太方便，她有一只腿不能走路，所以她必须借助　杖，缓慢地在狭窄的通道间移动。她总是用温柔的目光浏览著所有的东西，有时，会用一支羽毛掸子轻轻拂去少少的尘埃。

来这里的客人通常都是女孩子，她们穿梭在各种陈列品之间，经常发出赞叹，每一样东西，她们都觉得美丽可爱。

偶尔，也会有男人来，他们通常不自己选东西。而是要求女主人推荐他们可以作为送给情人礼物的东西。

也会有情侣来这里，想要买一对相同或是匹配的杯子，作为浓情密意的一种象徵。

有一次，一对男女走进来，本来是一起欣赏著水晶杯的橱柜。可是，那个绿眼睛、帅气的男军官，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转到女主人面前，说起有趣的笑话。他的女朋友气呼呼地大步离开这里，军官忙著追上去，不忘回头说还会再来。

第二天那个军官果然又来，放了一堆巧克力酒糖在柜台上。

军官跟女主人聊天，后来还帮她搬东西。从此，这个英俊有活力的军官偶尔总会来看一看，同样带著酒糖、同样出力帮忙。

有一天，一个有著亚麻色头发的俊美少年走进来，眼光巡过店里的每一个柜子。他走到水晶酒杯的陈列柜，迟疑著。

突然，他摇了摇头，离开那里，往我这里走来。

他看见了我，眼中露出惊喜。

女主人把我拿出来，用柔软的手指轻轻敲我，让我发出好听的声响。

少年很喜欢我，用手指轻轻触摸我，感觉很舒服。

我并不便宜，因为我独一无二。

少年决定把我买下来，说是要送个一个很重要的人。

女主人用柔软的纸，呵护婴儿一样地把我裹起来，一层又一层。我被放进盒子，或许用了漂亮的包装纸包起来，我看不到。

我的人生将要有重大转变，我既不安又兴奋。

不知道我的新主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

我听到少年跟另一个人说话，那个人，好像将是我的新主人。

少年说，因为第一次领薪水，想要表示一下心意。

我感觉被递到另一个人手上，听到包装纸被撕开的声音，我好期待、又好害怕，我就将见到我真正的主人…

第一次接触他，是他温暖乾燥的手，虽然不那么细腻，但触感很好。

然后，是一双温和的漆黑眼睛，带著微微笑意注视著我，然后，照少年说的，用手指轻轻地弹了我一下，我发出清脆的声响，向他问好。

后来我知道，他的名字是「提督」，少年都是这么叫他的。

少年将一股热烫的琥珀色液体注入我，又倾入另一种冰凉的、有著浓烈香气的金黄色液体，两种液体慢慢地扩散、混合、最后变成一体、无法分离…那是我之后，最为熟悉的味道。

我的提督捧著我，嘴唇靠近我，啜饮那芳香的液体。我看到他的神情，安详而满足。我的心在歌唱，我喜悦，因为我使他高兴。

我的提督极少在我身体里注入清水，经常都是那种名为红茶的液体、或是那种名为白兰地的液体、或是两者的混合。

少年说不应该用我来喝酒类的饮料。

但是，提督虽然也有酒杯，却仍然常常用我喝红茶以外的各种饮料，白兰地、白酒、威士忌…他说，用习惯的东西用起来总是比较顺手。

于是我，身为一个茶杯，却尝过各种滋味。包括，偶尔，提督为了提神而喝的咖啡。

他不喜欢咖啡，喝的时候会微微皱眉，但是不管是哪种表情，我都喜欢…

提督经常持著我的提把，从客厅到书房、从书房到卧室、从卧室到餐厅。

不过说起来，我最常待的地方，还是他的书桌。

一盏黄色的灯，几堆乱乱的书，一枝笔，几张纸，它们是我的同伴。

深夜里，我盛著飘散著热气的茶酒，立于提督伸手可及之处，看他思考、看他阅读、看他发呆…

期待著，他偶尔拿起我，凑近我，喝一口茶或一口酒，他的表情会展开，会放松，让我放心。

提督有时会用我挡住自己的脸，掩饰表情，我知道，因为他只是靠著我，没有啜饮。

有时他的表情是暧昧却温柔的，有时则是带著点苦涩…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因为只有我，看得清楚提督隐藏的表情…

也有过一些时候，提督不在，少年也不在，我觉得孤独，害怕被遗弃。

但是，他们总是会回来。

亚麻色头发的少年经常会把我洗乾净，洗去茶的余色、洗去酒的气味。

但是，他有一天出去，就没有回来。

那天晚上，提督捧著我，茶包浸在热水中，过久。

提督啜饮又苦又浓的茶汁，皱了眉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喝著茶，却不快乐。

从那天起，就没有人为我清洗。提督还是一样用我喝各种饮料，可是他不会像少年一样把我洗得发亮。

红茶的颜色侵入了我的身体、白兰地的香味漫进我的皮肤，沦肌浃髓，再也洗不掉了。但是我不在乎，我依然很快乐，因为，这是提督喜爱的颜色、是他喜爱的香气。

提督愈来愈忙，每天都很晚回来，但是他还是会用茶包泡一杯热茶，跟我相处，彷佛沉默中，我跟我的提督细诉心事。

有一天，提督匆忙回来，进入书房，用袋子装了一些书，就要出门。

但他想了想，折回来，用涂著他笔迹的纸，把我包起来，跟那些书放在一起，离开。

一直到我上了战舰，才明白我们是要离开伊谢尔伦，我深深庆幸，提督没有丢下我…

好久好久，我一直都不舒服地裹在纸里，望著提督的笔迹，无声地叹息。

我跟那些书躺在一个箱子里，不知外面风雨。

※

我再度重见光明的那天，碰触我的，是一只温柔的手。那是一个有著美丽褐眼的女性，她微笑著说，还好没有碎。

她把我洗乾净，注入我久违了的香热液体，捧著我，端给一个人…

于是，我又见到了我的提督。

我重回过去的幸福日子，只是，亚麻色头发的少年换成一个金褐色头发的美丽女郎。提督还是用我，喝著各种饮料。

但是有一天，来了几个奇怪的人，提督跟他们出去，就没有再回来。

气氛变得很奇怪，美丽的女郎也经常不在，即使在，也非常忙碌、非常忧郁。

那天，女郎突然回来，把提督的军服放进提箱，准备了红茶以及三明治，然后，把我包起来，一起放进提箱里。

我只觉得摇晃、震动一再发生，我好害怕，担心再也见不到提督。

我又该冬眠了吗？这次冬天格外漫长，我想哭，可是我没有眼泪…

终于有一天，我又被拿起来，发现我已经回到了伊谢尔伦的家，提督笑著说，我是一个流浪天涯的茶杯。

我好高兴，唱著无人能听得到的歌曲。

久违了，红茶！久违了，白兰地！还有，久违了，我的提督…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可是，那一天早上，提督用我，喝了一杯热腾腾的红茶，没有加白兰地。

当时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那是别离…

提督再也没有回来，我被收进橱柜里，痴痴地等。

我不再洁白美丽，我的身体上染著茶的痕迹，但是我不介意，我是提督的茶杯…

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吧？

再一次用我，喝那热气弥漫的茶酒…

我会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