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桥街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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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桥街的回忆

我们家搬去银桥街的官舍是在一个被阳光染成金黄色的星期六下午。

向来饶舌的妈妈连东西都还没整理,就说要去跟邻居打招呼。

「我不去!」老爸斩钉截铁地说。

妈妈一把拉了我:「不去就算了,我的乖女儿会陪我去!我们走!」

就这样,我被妈妈硬拉著去拜访邻居。

我们家左边住的是赫尔上校一家人。

赫尔夫人极爱说话,跟老妈有得拼,才第一次见面,两个女人就能聊上两个钟头,我都快给烦死了。

好不容易结束谈话,本来以为可以回家了,妈妈却说还要去右边那家。

「陪我去,改天我请你去吃大餐。」

在妈妈不断的威胁利诱下,于是我又不情不愿地跟著她去拜访右边的邻居。

门铃按了好几下,都没人应门。

正想可能是没人在吧!结果一个少年来开了门。

是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男孩,看上去比我小几岁。

「你好,我们是新搬来的培利一家,特地来拜访一下。」

少年很客气地请我们进去,并泡红茶招待我们。

他泡的红茶口感相当好,比餐厅里的红茶还好喝。

他说他叫尤里安·敏兹,是这家的主人杨上校依战时托孤法收养的义子。

「杨上校在吗?」妈妈问。

尤里安不知为什么好像有点尴尬,说:

「在…我去叫他。」

过了足足有五分钟之久,一个有著一头乱发的青年跟著尤里安走出来,一脸惺忪。

他就是杨上校吗?似乎比想像中年轻很多。

同样是上校,赫尔上校看起来比这位杨上校老了足足有二、三十岁。

「啊!您在午睡啊?不好意思,打扰了。」妈妈说。

黑发青年搔搔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回答说:

「哪里,我也睡得太久了。」

「上校,这是培利夫人和培利小姐。」尤里安为我们介绍。

「…我是杨威利,请多指教。」看起来很腼腆的杨上校这么说。

一点军人气概都没有,倒像是家教老师。

「您好年轻哦!几岁啦?」妈妈直截了当地问。

杨上校好像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种盘问,局促地回答:「…二十八岁。」

「哇,我还以为您二十五呢!不过,二十八岁的上校,也算很年轻了,了不起!」

妈妈说出二十五这个数字时,我看到杨上校的嘴角悄悄浮现一丝微笑。

老实说,虽然杨上校看起来没什么气魄,乍看之下普普通通,但看久了之后,觉得他五官倒长得不赖。

「咦?怎么没看到尊夫人?出去了吗?」妈妈一面张望,一面问。

杨上校的脸都红了,嗫嚅著说:「…我还没结婚…」

「哎呀,您没结婚哪?可是,您没结婚,怎么会安排您收养孩子呢?我看,一定是人事错误!就是这么回事!那些官员哪!光会吃饭,连点小事都办不好。您一个男人还要照顾这孩子,可辛苦了。」

杨上校的头更低了:「…其实,说来应该是尤里安照顾我才对…」

尤里安一副忍住笑的样子。

由于杨上校似乎不是很爱说话的样子,没有对手,妈妈自然也就没了劲,坐了一会儿,我们就打道回府了。

第二天,我到院子里准备割草时,看到杨上校躺在他家院子里的躺椅上看书,好像很悠闲的样子。

我觉得那本书的封面有点眼熟,眯著眼睛一看,觉得应该是克里斯多夫的悬疑小说系列。

我趴在矮墙上,迟疑了一会,张口叫唤:「杨叔叔!」

杨上校慢慢抬起头来:「是培利小姐啊…」他停顿了一会儿,用一副委屈的表情说:「请不要叫我叔叔吧!听起来好像我已经很老了呢。」

我笑了起来:「那你也不要叫我培利小姐。我叫珠儿。至于你嘛…我叫你杨大哥吧!怎么样?」

「听起来好多了。」杨上校微微一笑。看来他是个好相处的人呢。

「那个,杨大哥,我看到你那本书,是克里斯多夫的悬疑小说吗?」

杨大哥看看手里的书:「没错,你也喜欢他的小说啊?」

「喜欢!不过,我只看过『玻璃鸟之谜』和『十九个时钟』。」

「是吗?我有全套哦。等一下我借你几本吧!」杨大哥说。

「真的吗?谢谢!」

「不过…」杨大哥说:「现在懒得起来,待会儿再去拿给你吧!」说著又倒回躺椅,继续他的阅读了。

这么懒也像是军人吗?不过,比起像爸爸那种严肃无趣的军人,我倒喜欢杨大哥这种「不样军人的军人」。

我开始割草。

大约半小时之后,尤里安从屋子里出来,手里端著茶盘,似乎是为杨大哥送下午茶来了。我停下割草机,鼻子闻著红茶的香气。不知不觉,我又回到矮墙边。

杨大哥看到我,问:「喜欢红茶吗?」

我点点头。

「那来一杯怎么样?尤里安可是泡茶的高手哦。」

「好啊,昨天就领教尤里安的功夫了。」

尤里安说:「你太客气了,我去拿杯子!」

他飞快地去拿了另一组杯盘来,问:「培利小姐,要糖跟奶吗?」

我说:「叫我珠儿就好了。糖跟奶都要,多一点。」

我刚接过杯子,就听见妈妈站在门口大喊:「珠儿!你在干什么?割完草了吗?」

「我在喝茶!尤里安请我的!」

「真是!」

尤里安扬声说道:「培利夫人,您要不要也喝一杯?」

妈妈走过来,说:「不用了。我不大喝茶。我这女儿真是,没规没矩的。让杨上校见笑了。」

杨大哥慌忙站起身来,一面搔著头,一面说:「不会的,请不要这么说。」

妈妈说:「珠儿,喝完茶,赶快做你的事,听到了吗?」

我吐吐舌头:「好啦,知道了。」

妈妈一面嘀咕著,回到屋子里去了。

我小小叹了一口气,喝我的茶。

杨大哥说:「既然我已经站起来了,就去把书拿来吧!」

我看著他悠哉悠哉地进去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著几本书出来。

杨大哥越过矮墙把书递给我,说:「这几本不错,你拿去看吧!」

我大喜,接过书来:「哇!谢谢!不过…我看得很慢,不要紧吗?」

「没关系,反正我都看过了。尤里安对这种书也没兴趣。」

「真的吗?」我有点吃惊。我以为男生都喜欢看这类的书。

尤里安耸耸肩:「基本上,我不是像上校那么爱看书的人。」

我觉得尤里安说话的方式有点老气横秋的,不过并不讨人厌就是了。[T&TLF1;]

我偶尔在院子里割草时会看见尤里安整理他们家的院子,也会聊上几句。

每次碰面,总是会问到杨大哥,好像这是我们固定的开场白一样。

杨大哥是配属于宇宙舰队的军人,经常必须上前线作战,所以不在家的机率算是蛮高的。

相较之下,我那担任后勤任务的爸爸就显得幸运多了。虽然爸爸只是个少校,但是至少我跟妈妈不需要去担心爸爸会不会平安归来这种事。

杨大哥随舰队出征时,尤里安就必须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但是他的个性似乎相当独立,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尤里安的兴趣跟我非常不同。所以,我们之间本来是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例如说,尤里安是个小有名气的业余飞球选手,可是我是个运动低能儿,对什么飞球一点兴趣也没有。而我喜欢看小说,尤里安却没有同样的兴趣。

但是,尤里安很喜欢谈论关于杨大哥的事,我也很喜欢听他讲,因为实在是非常有趣。这大概是我们之间最契合的兴趣了吧?

听尤里安说,杨大哥原本是希望成为历史学家的,却阴错阳差地成为军人。

从杨大哥的官阶来看,他身为军人的表现应该也还不错才对。

不过,仔细想想,如果杨大哥是个历史学家,他那种风格好像又很适合。

「他非常讨厌当军人。」尤里安说。

「真的吗?」我觉得有点讶异:「如果讨厌的话,怎么还能年纪轻轻就升到上校呢?」

「所以说他是个矛盾的人啊!」

的确很矛盾。

像我的话,讨厌数学,数学成绩就很差。没有一门科目是我讨厌却能成绩好的。

不过也是有喜欢的事,却没有能力表现很好这种情况就是了。

所以想想,杨大哥的情形或许也不是那么奇怪。

我生日那天,妈妈送给我一只金丝雀。它的叫声非常娇美,所以我为它取名为「歌者」。

晚上,我拿了两块蛋糕去杨家,顺便把我的歌者带去给杨大哥和尤里安看。

尤里安照例泡红茶招待我。

在杨家客厅里,为我举行小小的生日派对,杨大哥和尤里安一起举红茶杯祝我生日快乐。

杨大哥说他不爱吃甜食,所以把他那块蛋糕又切了一半给我。

「这是妈妈送我的金丝雀,它的名字是『歌者』。」

杨大哥说,古时候金丝雀是一种非常娇贵的鸟,不容易饲养。所以只有有钱人才有办法养得起。但是现在的金丝雀经过多次品种改良,已经变成一种普遍的家庭宠物。

听起来果然有点历史学者的味道呢。我这么说。

杨大哥看起来似乎是又高兴,又感叹:

「所以啊,人生的道路从年少时就要小心选择,可别像我一样,一步错,全盘皆错。」我觉得杨大哥的说法太夸张了,但是他看起来似乎真的很怨叹呢。

杨大哥说:「不好意思,没准备礼物送你。」

「没关系,反正你事前也不知道嘛!」

杨大哥说,他要送我一张永久有效的借书证,他用纸笔画了一张证件,说:

「你可以凭这个免费向杨氏私人图书馆借书。」

说完,我们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尤里安说,杨大哥拥有将近两千本书,说是小型图书馆也不会太离谱。

尤里安也比照杨大哥的做法,送我一张红茶券,说是可以无限量免费喝红茶。

我把这两张纸片小心收好。我从来没收到过别人亲手作的礼物呢!

接著,杨大哥提议下立体西洋棋。

「可是我的技术很差啊!」我叫道。

尤里安说:「你放心,说不定有人比你更差。」

我本来以为他说的是他自己,后来才发现杨大哥下棋的技术才真的是有够菜。

我们三个人一共下了六盘,排名是:尤里安第一,我第二,杨大哥殿后。

新年期间,爸爸将有九天休假,他准备带我们一家人去恒格利行星渡假。

「那我的金丝雀怎么办?」

妈妈建议我托给尤里安照顾,

「那孩子很能干,没问题的。」

于是启程前一天,我就提著鸟笼到杨家去,拜托尤里安帮我照顾歌者几天。

尤里安一口答应。

交代完饲料、排泄物处理等事项后,我就把歌者交给他。

杨大哥从房间出来,我告诉他我们家要去渡假的事。

「渡假啊?真好。」他表示很羡慕:「好好玩吧!」

等我从恒格利行星回来,去杨家接回我的歌者时,才知道为了歌者,尤里安遭到杨大哥有史以来第一次的处罚。

「都是我不好,答应了你要照顾金丝雀,竟然忘记了。」尤里安说:「结果那天是杨上校帮忙喂鸟的。」

杨大哥的处罚方式是取消晚饭。

「他自己也没吃呢。」尤里安说。

「啊?真的啊?真是抱歉,为了我的鸟,让你和杨大哥都少吃一顿晚饭哩。」

尤里安笑了:「没关系啦!那是我自己不好。不过,第二天早上,我们两个人都吃了双倍的早餐呢!」

我把从恒格利带回来的红茶茶叶递给尤里安,

「这是那边的土产,听说还不错。」

他谢谢我,答应我说下次要泡给我喝。

最近杨大哥好像去参与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战役,危险度当然也相对提高。看到尤里安担心的表情,我真的觉得很同情。

「上校回来了。」有一天,尤里安看到我时,主动告诉我。

他又说:「不过上校好像很累的样子,从昨天晚上回来就一直睡到现在还没有起来。」他说这话时,是下午一点多。

我说:「回来了啊?嗯,太好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想说的。我只是觉得希望自己所认识的人平安归来,这样就够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不经意地提及杨大哥回来的事。

老爸突然说:「那个杨威利吗?…这次好像可以升准将了。」老爸的工作跟晋升的统计有关,所以知道这些事也不足为奇。

妈妈说:「准将?这么年轻就升将官啦?他有这么行吗?真看不出来哩!」

老爸说:「听说他在前线表现还不错。你要知道,这个杨威利曾是艾尔·法西尔的英雄啊!应该不是省油的灯吧!」

妈妈大惊小怪地说:「就是好几年前很轰动的全星球居民逃脱事件吗?就是他啊?」

我插嘴:「什么艾尔·法西尔?这是怎么回事啊?」

爸爸挺挺胸膛,一副神气的样子,说:「艾尔·法西尔撤退啊…你这黄毛丫头不知道吧?那是好几年前,有一回帝国军攻击艾尔·法西尔,没想到当时的同盟指挥官竟然带著自己的部下丢下人民逃走了。那时杨还是中尉,他一肩扛起责任,指挥全星球三百万人民撤离。结果,杨威利带著人民顺利逃出,他那不负责任的长官反而被敌军俘虏。这件事当年可轰动啦,杨威利也获得特别晋升,一天之内连升两级,从中尉变成少校。这件事在我们那个单位可是很出名的特例啊!说来那个杨威利,运气还真不错。」

我听爸爸口沫横飞地说,觉得跟我认识的杨大哥连不起来,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断掉了一样。而且,为什么这样就表示他的运气好?我一点也不明白。

从听说杨大哥升准将起,就一直没有碰见他。其实也不会去想这件事。

我的生活里填满了功课、朋友、流行音乐、小说…。只是有时看到那几本已经看完的克里斯多夫的悬疑小说,会想找个时间去还给他,但是一拖再拖。那几本书一直都摆在我的书架上。

后来听说杨大哥又出征去了,所以我也就把还书的事搁在一边。

有一天,老爸突然提到杨大哥,

「他又要升官了。」老爸说:「这次在一场防御战中,他让我军免于全军覆没的惨剧,所以将被升为少将。」

当天晚上,我本来想去找杨大哥祝贺一下的,但突然发生了一件事。

晚餐时间过去不久,外面突然有异样的声响,似乎是隔壁的警铃。

妈妈从窗帘的缝隙偷偷往外看,压低声音说:

「喂!喂!杨家门前来了好多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老爸问。

我也好奇地凑过去看,有好几十个包著白色头巾的人把杨家门口团团围住,像是鬼魂似的。

其中有一些人已经翻墙进到杨家的院子里。

「妈,不太对劲,要不要报警?」

妈妈赶紧拨电话报警。

「杨准将!」为首的人用扩音器喊著,说他们是忧国骑士团,要弹劾杨大哥。

「忧国骑士团?」老爸皱著眉头走过来。

我看到其中一个包白头巾的人朝杨家屋里丢了一样东西。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一时之间,一声巨响紧跟著玻璃碎裂声。

「小心!」爸爸把我跟妈妈压倒,三个人抱著头蜷缩著身体。

一阵砰然巨响,爆炸发生了。我们家的墙壁也发生强烈的震动。我吓得直发抖,连头也不敢抬。

然后我听到喷水声和哀嚎声响起,可能是杨大哥他们用喷水器对付那些家伙吧!

那些人好像在抱头鼠窜。然后我听到警车的声音。

「别怕,没事了。」爸爸把我拉起来。我忍不住大哭。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哭过。实在是太可怕了!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这么恐惧。妈妈把我抱入怀里,我感觉到她也在微微颤抖。

我想过去杨家看看情况,可是爸妈说什么都不准,说太危险了。

第二天早上,我趁上学前跑到杨家看看。

尤里安开门让我进去,只见里面的家具都无一幸免。

「还好吧?」

「嗯,准将和我都没受伤。」

「那太好了。昨天那些人真是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恐怖份子嘛!」

「就是啊!」

「杨大哥呢?」

「昨天发生事情之后,就被军部找去了,好像半夜才回来。现在还在睡呢。」

「是这样啊。我要上学去了,再见。」我向尤里安挥挥手,匆忙离去。

我是不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听昨天那些包白头巾的家伙的叫嚣内容,似乎仅仅是因为杨大哥在某个场合中,在某个人物演讲时不肯起立。这也太夸张了吧?感觉上那个演讲者好像是什么邪教教主一样,不愿意表示尊敬者要处以火刑…

不过杨大哥也太帅了吧!在全体肃立的场合中敢一个人坚持不起立,不是一般人作得到的。看不出来杨大哥对于群众压力这么有抵抗力呢!

像我的话就一定办不到。如果大家都起立的话,我一定也会跟著起立的,就算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起立、或是我根本不想起立,我还是会这么做的。我可不愿意被人视为异类。

「伊谢尔伦是我们的了!」

有一天,老爸一回家就很兴奋地叫著。

「杨少将不让我军流一滴血,就攻占了伊谢尔伦要塞!真了不起啊!他这回要升中将了!」

没想到那个懒洋洋的杨大哥,竟然是一个这么厉害的人。

我觉得于有荣焉,自己认识的人竟然成为英雄人物。

老爸才说完第二天一早,我家这一带就挤来一大堆媒体记者,吵吵嚷嚷的,好像这个区域发生了重大命案一样。

杨大哥的家门前多了好多宪兵,围住门口,不让人冲进去。

可惜我得去学校,无法继续看热闹。

我一走出门,就有一个记者冲上前来,问我:

「小姐,你是杨提督的邻居,知不知道他这次又立下卓越的功绩?你跟杨提督熟吗?你对杨提督有什么想法?住在英雄隔壁是不是觉得很光荣?你崇拜杨提督吗?你觉得杨提督私下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劈哩啪啦像连珠炮似的问了一大串,根本没有让我答话的间隙。

好不容易,我挤出一句:「对不起,我要上学…」

这时刚好一个宪兵过来,要那位记者不要打扰杨提督的邻居,我就趁机溜掉了。

晚上跟同学逛完街,回到家之后,发现早上那些记者都不见了。

杨家门口还站著两名宪兵,其他人都散了。

我问妈妈:「那些记者呢?都走啦?」

妈妈说:「早就走了。早上有一辆军用车来,杨提督在宪兵的团团包围下上了车,一句话也没说。他一直低著头,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楚。那辆军用车把杨提督载走啦!那些记者当然也就散了。不过,有访问赫尔太太哦!她说什么早就看出杨提督是英雄,见她的大头鬼!之前还数落人家说他懒散、颓废什么的。刚才新闻有杨提督成功攻占伊谢尔伦要塞的特别报导!说杨提督是什么『奇迹』啦、『魔术师』啦。以前还不觉得,今天从电视里看那个杨提督,觉得还蛮帅的嘛!本来也想去恭贺他一下啦!想想怪别扭的,还是算了。」

我也想去恭贺杨大哥,可是又觉得这样很像在逢迎谄媚,所以左思右想,我决定以还书为理由去拜访杨大哥。

我带著稍稍兴奋的心情按了杨家的门铃。

对讲机里传来杨大哥的声音:「…是珠儿啊?请进。」

大门打开,我见到了已经成为全国英雄的杨大哥。

看上去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差别在于现在的杨大哥看起来非常疲累。而且不是那种用睡眠治得好的疲累。

「好久不见。」我笨拙地说:「尤里安呢?」

「他去买东西,马上回来。」

我原本打算说些恭贺的话,可是看著杨大哥脸上的疲倦神情,我突然觉得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犹疑半天,最后只是说:「我…我来还你书。」

杨大哥默默地接过书,好一会儿,说:「要不要进来坐?」

「不用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那,还要不要借其他的?」

「…唔…下次好了。谢谢,杨大哥。再见。」

「…再见。」

我转身跑回家。

其实我很想跟杨大哥多说几句话,可是,杨大哥那种疲倦的孤独感,让人觉得打扰他是一种罪过。

虽然人们如此地赞美他,但是他不快乐。

我看得出来,杨大哥一点也不得意,不快乐。我不懂,却也不觉得奇怪。反而有种感觉,他的心情…等我长大以后,或许就能明白吧![T&TLF2;]

最近电视上老是在打政府的广告,鼓吹进攻银河帝国、解救帝国人民的大业。那些广告的秒数都很长呢!一定花了不少钱吧?这些广告总是在节目最精采时就突然插进来,真是讨厌极了。

爸爸说,进攻帝国这件事,在以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因为同盟军从来就无法通过伊谢尔伦回廊。而帝国军对同盟的侵略行动,也都是以伊谢尔伦为跳板。但是现在因为伊谢尔伦要塞在我们手里,进军银河帝国这个宏大的理想变成了有可能的事实。

不久之后,政府公布了我所知道以来最大的出兵计划。总共要动员三千万以上的官兵,进行征服银河帝国的伟业。

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街道上,似乎都洋溢著一股激情,似乎全同盟的人民期待著即将参与历史性的一刻、期待著将要迎接神圣使命完成的荣光。

我怀著兴奋的心情去找杨大哥。可是,面对我的不是我想像中那种昂扬的使命感,杨大哥的脸上所显现的,是一种非常黯然的沉静。

我原本热烈的情绪像是被浇了冰水一样,冷了下来。

杨大哥静静露出微笑,说:「来借书的吗?」他的笑容看起来莫名其妙地有著隐隐的悲怆无奈。

我把原本想说的话都硬生生吞了回去,说:「…啊?…对,对呀,我想借几本书来看。不然,又好久见不到你了。」

杨大哥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拿了好多本书给我。

「拿得动吗?」他问。

「嗯,我想可以,不过为什么要一次借我这么多呢?」

杨大哥的眼睛凝视著某种虚无,没有回答。

许久之后,他说:「说不定没有还书的机会呢。」

我没有话可说,彷佛从热切的迷梦中醒过来。

这场即将来的战争并不见得会像童话故事一样…骑士勇敢地杀死恶龙、救出美丽的公主、凯旋归来…

我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杨大哥…

这里的空气感觉起来跟外面如此不同。

外面是狂热、乐观、昂扬的,可是在这里,围绕著杨大哥的是一种沉重的静谧。但是,我宁愿待在这里,我突然觉得外面的那种热烈气氛令人作呕。

「呃…希望你平安归来。」最后,我只说得出这句话。

杨大哥静静地微笑了,他说:「谢谢你。」

晚餐后,我坐在餐桌旁吃水果,妈妈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多雄伟壮大啊!你看,我们的舰队!他们将要作的是多么光荣伟大的事业!去吧!打垮万恶的帝国军!」妈妈一面看电视新闻,一面激动地大声说著。

一股无名怒火冒起,我冲口说:

「你会这样讲,是因为爸爸不用上战场!如果爸爸也要去打仗,你会讲相同的话吗?」

妈妈愣住了,不过我很清楚那不是因为我说的话,而是她讶异于我的恶劣口气。

「你有什么毛病啊?对我这样讲话?」

「没事…对不起。」我丢下这句话,溜回自己房间去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杨大哥那种黯然的神情深深影响了我。

或许我只是害怕自己所认识的人会死去吧!在我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很幸福快乐,我不希望见到有任何人有什么万一。

后来我见到尤里安时,他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说:「提督说这场战争根本就是贸然出兵。」除此之外,尤里安也没有对这次出征多说什么。

听到这种话,让我心情更沉重了。

我都这么担心了,尤里安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想到那些出征的官兵们的亲人,心里不知作何感想。但是,这实在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学生管得了的事情。我放弃了去烦恼这些无益的思考。

十一

对我来说,出征的大军好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后来一直都没有相关的消息。

偶尔问爸爸,他也只是叫我不要问这种事。

日子还是一样过,我也渐渐忘记那种担心的感觉。好像回到还不认识杨大哥的时候,他这个人似乎从我的生活渐渐淡去。

有一天,爸爸很晚才回来,脸色非常难看,妈妈问他发生什么事,他也不肯说。

后来,禁不起我们一再问他,才告诉我们一个非常可怕的坏消息。

「我们吃败仗了,伤亡非常惨重。」爸爸的表情非常凝重。

「不过,杨提督麾下的情况还不错。他应该又会晋升才对。」他又说。

我觉得稍稍松了一口气,这表示杨大哥并没有战死。

「怎么会这样?伤亡惨重?有多惨?」我问。

但是爸爸不肯多说。

几天之后,电子报出现这个消息:「力挽狂澜!杨提督再创奇迹!」

这个标题乍看之下,还让人以为是捷报。但是仔细一看内容,原来出征的三千万官兵中,有超过二千万人没能平安归来!而且,参战的舰队中,只有杨提督的第十三舰队保住百分之七十的生还率。这篇报导花费极大的篇幅去讲述杨提督如何骁勇善战,对其他舰队的一败涂地则只是草草带过。

我当然也很高兴得知杨大哥立下无人可比的功绩,但是…

二千万的战死者!这种惊人的数字不管是用什么华丽的装饰都掩盖不过去的!

生还率不到三成…这种惨况比任何高风险的危险活动都还要吓人得多。

惨败的军队即将回到海尼森了,那么,我就可以见到杨大哥吧?

在这种凄惨的结局中,他是唯一交出漂亮成绩单的英雄啊!

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著,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如果杨大哥显现出得意的神态,我一定会对他感到失望的吧?

但反过来,如果他又是那样黯然的表情,我一定又会觉得很难过的。

真是为难啊…我这么忖度著。

十二

残存的军队终于回到海尼森。但是我根本没办法见到杨大哥。

自从他回来后,杨家门口每天都挤满了人群,有记者、也有一般民众,还有维持秩序的宪兵。人们争相喧嚷想要晋见不败的英雄,有人带著花束,甚至还有人当场痛哭流涕。那种疯狂的场面让人为之心惊。

杨大哥要出门时,都必须要有专用军车来接,而且要在军警的强力戒护下才能够上得了车,否则根本出不了门。

在蜂拥的疯狂人群中,身穿军服的杨大哥带著墨镜、低著头、一言不发地被拥簇著上了车。

那个背影给人的感觉没有半点意气风发,

有的,只是落寞而已。

我觉得伤感,又觉得欣慰。

如果在死了这么多人之后,还能因为自己的功绩而得意的话,那就不像是我所认识的杨大哥了。

同时我又想到不相干的事,那就是,我觉得杨大哥穿起军服、戴著军用扁帽、戴上墨镜,好像变得很帅。其实他本来就长得不错,个子也算够高。但是随后我又觉得此刻想这种事简直是俗不可耐,便硬是把这个小小的遐想逐出脑海。

后来听说杨大哥和尤里安出远门去了,难怪他们家门前终于冷清下来。

半个月之后,爸爸又带回消息,说杨大哥这次晋升上将,而且被任命为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兼伊谢尔伦驻留舰队司令官。

「这么说…他要到伊谢尔伦了?」我觉得有点震惊。

「是啊!驻守这个军事要冲,还有谁比杨提督更适合的吗?」

我想的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只知道,杨大哥被派去伊谢尔伦的话,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还有尤里安…

「什么时候?」我问。

「快了吧!等杨提督休完假回来,就会正式颁布这个人事命令了。」

从这天开始,我每天都会留意杨家的灯光是不是亮著。

又过了好几天。我跟同学看完电影回家,发现杨家的屋子里有灯光。

我怀著忐忑不安又紧张的心情去按门铃。

欢迎我的是尤里安的笑脸,一阵子不见,他好像长得快比我高了。

尤里安说要泡上次我送的红茶给我喝,然后就张罗去了。

杨大哥从书房走出来,微笑著说:「好久不见了。」

他的笑容看起来不像以前那么轻松,彷佛带著点阴影似的。

「嗯,好久不见…」我忍不住说:「杨大哥…你要到伊谢尔伦了,是吗?」

杨大哥说:「…你已经知道了啊?」

「我爸爸说的。」

杨大哥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什么时候动身呢?」我又问。

「快了吧!可能就是下个月了。」

「哦…」我用故作明朗的声音说:「你那么多书,要打包很费事吧?要不要我帮忙?」

这时尤里安端了三杯红茶来,说:「那些书可能要先用快递寄到伊谢尔伦吧!」

杨大哥对我说:「到时我要打包,再请你过来帮忙吧!」

我一口答应,觉得有点想哭。

「那…明天我把书拿来还你。」

杨大哥微微一笑:「不用了,你留著吧!」

「…嗯,谢谢。」

终于终于,要跟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邻居告别了。

所谓的不平凡,指的不只是他是英雄这件事而已。

就算他不是英雄,对我来说,他仍然会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存在…

我知道在杨大哥眼中,我不过是喜欢看悬疑小说、爱喝红茶、普普通通的一个邻家女孩。

他不会知道,他的微笑对我来说,就像是我初到银桥街时那种金色的阳光般温煦。

他不会知道,每次他那种沉重的平静,对我有多深的影响。

其实我自己也从来都不晓得,直到现在,我知道他要离开…

十三

一连两个晚上,我都到杨家帮忙杨大哥把他的书籍打包。

当我第一次走进他的书房时,感觉真的很特别。

不算太大的房间中彷佛要被书海淹没一般,举目望去全是书。

杨大哥陆陆续续把他随意放置在其他地方的书全都搬进来。

我们三个人按照类别,把那些书一一装箱,并在箱子上注明类别。

我发现杨大哥的书中,有一半以上都是跟历史相关的,看来他真的是以历史学者为志向,并不是嘴巴上说说而已。

休息的时候,尤里安施展他的茶道绝活,泡出非常美味的红茶给我们喝。

看著杨大哥在他的杯子里倾入白兰地,我问:

「红茶加白兰地,真的有这么好喝吗?」

杨大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问:「你几岁了?」

「唔,算十七岁了。」

「这样啊,可以试试看了。哪,要不要加一点?」

「可以吗?」

「一小茶匙,应该没问题吧!」

于是我接过酒瓶,用茶匙量了一匙倒入红茶中。

「嗯,真的好香呢!」

「没错吧?」杨大哥笑著说。

好不容易,我感到以前他那种悠闲轻松的感觉又回来了。

「什么时候动身呢?」我问了我最在意的问题。

尤里安说:「就是下星期五了。」

「哦。」我只发出这一声,就说不出话来了,生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好吧,再来干活吧!」

于是我们又接著把书打包,房间里推著一排排已经封好的箱子。

「啊!大功告成。」

整个房间看起来变得好空,就像我的心情一样…

「辛苦你了。」杨大哥说。

「…不客气,那…我要回去了。」

「嗯,谢谢。」

「…再见……」

「再见。」

带著杨大哥和尤里安的道别声,我回到家里。

进浴室洗澡时,我的眼泪终于落下…

十四

星期四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在家。

我很想去找杨大哥,但是又想,他们现在一定忙著收拾行李,还是不要打扰他们吧!

或许这样平平淡淡的分别,反而不会让人那么感伤吧!

我看著电视,但始终都没有真正看进去。

门铃响了。我从监视器看见杨大哥和尤里安两个人站在我家门口。

我赶快把门打开。

「杨大哥,尤里安…」

尤里安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来跟你说一声。」

杨大哥说:「你爸妈呢?」

「他们去看电影了,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这么巧。」杨大哥说:「我们帮你把这些搬进去吧!」

我才注意到旁边有几个箱子。

「这是…?」

尤里安笑著说:「这些是提督要送给你的书。」

他们把那几个箱子搬进来。而我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我才开口:「…要不要坐一下?」

尤里安说:「不了,我们还有好多东西没整理好呢。」

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尤里安率先向我挥挥手离开,杨大哥对我微微一笑,转身要走。

我叫住了他:「杨大哥…」

他慢慢转过身来,把头微微一歪,倾听著。

「我…我想告诉你,有你这个邻居,我觉得很光荣…」我看到杨大哥的脸上缓缓露出错综复杂、带著点苦涩的微笑。

我吸了一口气:「但是…我觉得更高兴的是…曾经有一个很亲切的人是我的邻居…这个人跟我一样喜欢悬疑小说…还借过我很多书…我想,这会是很美好的回忆…」

他的笑容似乎慢慢放出光,我知道,这次他是真正觉得欢喜了…

他说:「嗯,我也很高兴有你这个邻居。」

我忍住泪,微笑著说:「而且,我觉得你很帅。」

他笑了:「哦?真的吗?那真是多谢你的恭维了。」

杨大哥转身慢慢走开,我看著他的背影,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跟他说话,再也没有机会看他的背影…

十五

杨大哥送给我的是多达几十本的悬疑小说,其中包括了克里斯多夫系列全集,现在都放在我的新书架上。

杨大哥是把我可能会向他借的书统统都送给我了吧!

某天,驻足在矮墙边,望著隔壁空无一人的房舍,望著那张空荡荡的躺椅,我好像又闻到了白兰地红茶的香气…

如同初次来到这里的那个下午,金黄色的阳光洒满屋瓦庭院,

我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这里…

有我在银桥街

最弥足珍贵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