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报告

历史报告

期末考前最后一次的历史课上，老师要公布暑期报告的题目。真希望是简单一点的，不要是那种很冷门、资料超级难找的那种题材。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历史老师在书写板上写下「杨威利元帅」几个大字。全班二十多个同学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安静。」老师说：「暑期报告的题目就是与杨元帅有关的任何论题。我定的这个题目，要找资料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所以，到时候我打分数有一个小小的原则，就是探讨主题愈是跟别人不同，分数愈高。」

资料当然容易找了，光是教科书上就有相当大的篇幅在讲述杨威利元帅的事迹。而且，老师在讲课时也补充不少参考书目。我们历史老师本人根本就是一个杨元帅的崇拜者。

不过，写这种报告能有什么新意？不过就是挑一次或几次战役来掰一掰。或是就杨威利元帅的政治理念来分析一下。我估计全班大概至少会有三分之一的人写巴利米恩战役，而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写民主与专制的比较吧。真是无聊！

杨威利这个名字在我这个年代是一个听到快要烂掉的名字。几乎每天都会经过杨威利大道去上学。杨威利纪念大学是我们这些中学生人人向往的最高学府。星期假日，常会约在杨威利纪念广场见面，还有杨威利纪念公园、杨威利纪念医院...这个名字铁定是海尼森使用频率最高的专有名词吧！

他真的有这么伟大吗？大人们好像把他当神一样看待。在我看来，这个杨威利不过是害我必须背下一大堆战役名称、人名、年表等资料的罪魁祸首。没有杨威利这个人的话，现在的近代史课本至少可以减少一半的厚度。

老师总是说杨威利元帅智慧过人、勇敢果断、尽忠为民、为人谦和有礼，是少有的宜文宜武的良将，同时也是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

说实在，我才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人。他们把杨威利这个存在神圣化了，变成一个高不可攀的神话。而我们这些可怜的中学生却不得不卷进这个神话的恐怖漩涡中，被考试、报告等折磨得焦头烂额。

之前听说某家电视公司原本打算把杨威利元帅的生平拍成电视剧，但后来因为预算太高等种种因素取消。真是可惜，如果拍成连续剧就好了，那就不必去找资料，直接看电视来乱掰就好了。

不管怎么说，期末考之后，我还是去了趟图书馆，利用电脑进行检索。

我键入关键词「杨威利」，再输入进行检索的指令，结果电脑好像当掉了。

我呆在现场，不会吧？手气这么背！

过了好一会儿，检索结果才跑出来，原来电脑并没有当机。

「哇啊！一千多笔！」我惊呼出声，惹来一顿白眼。

我检查一下，确定范围已经是限定只找图书类、不包括论文期刊等。

这些书写的是什么啊？神经病！只是一个活了不过三十三年的男人，有什么值得这么好写的？

光是书名叫做「杨威利传」之类的传记就占去好几百本。

我倏然站起来，我受够了！我不干了！管他什么报告！

巴特拉星域的居民一定都是疯子，包括我们那位历史老师在内！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对着慢慢喝着威士忌的爷爷抱怨：

「爷爷，你是跟杨威利元帅同时代的人。你们那时候也是像疯子一样把他当神膜拜吗？」

爷爷看也不看我一眼，说：「干嘛问这个？」

「我们历史老师叫我们写一篇有关杨威利元帅的专题报告。今天我去图书馆找资料，结果发现光是他的传记就有好几百本！这不是疯了是什么？我根本无从下手。」

爷爷并没有对我的话作什么回应，他只是很爱惜似地看着酒瓶，喃喃说：

「这真是好酒啊！杨提督在世时最喜欢喝这种威士忌了…」

我怀疑我听错了：「爷爷…你…你说什么？」

「我说，杨威利提督最喜欢这种威士忌。」

「爷爷怎么会知道？莫非这是咱们家酒坊的宣传花招，说某种酒是杨威利元帅的最爱，藉此提高销售量？」我不屑地说。

我对杨威利这个名字的过分使用，已经是反感到极点了。

爷爷不为所动：「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反正这是事实，杨提督也过世这么多年了，利用一下也不为过。」

「嗄？事实？你是说…？」

「没错，杨提督生前一直是本店的老主顾，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我心里产生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好像那种奇幻漫画中的人物走出纸张，来到我面前一样。那个在历史书中遥不可及的杨元帅，竟然曾向我的祖父买过酒？

「那…那以前怎么从没听爷爷提过？」

「如果我是那种拿这种事来招摇的人的话，杨提督才不会一直都跟我们店里维持良好的关系呢。」爷爷好像很不屑地说。

我吞了一口口水：「爷爷…告诉我，杨威利元帅跟你买酒的事好不好？」

爷爷斜睨了我一眼：「你不是很讨厌跟杨元帅有关的一切吗？」

「我…我哪有？我只是对大家这么浮滥地崇拜他觉得无聊而已。拜托啦！我要写报告啊！有这么现成又新奇的题材，真是太好不过了！」

哇塞，这下我可大出风头了！

像我们班上那几个前几名的家伙再怎么拚命，也绝对找不到这么稀奇的题材。

爷爷取笑着说：「写这种没营养的题材可以吗？」

我连忙点头：「可以！可以！老师说愈跟别人不同愈好呢！」

「小现实鬼！」爷爷骂道。

现实也罢，什么也罢，如果家里就有活资料库却放着不用，那才真的是会遭天谴。

爷爷慢慢地说：「这话要从杨提督攻占伊谢尔伦说起。那时，你爷爷我申请移居到伊谢尔伦，在那儿开了一家小酒坊。」

我插嘴说：「一定是那种专卖高级货色、只招待名人或有钱人的那种店吧？」在我想来，如果不是这样子，赫赫有名的杨提督怎么可能去光顾呢？

爷爷摇头：「不，你大错特错。那时我没多少资金，没办法在比较热闹的区段开店。我那间小酒坊，就在伊谢尔伦的森林公园旁边，叫做『公园酒坊』。」

「啊，爷爷，你真没创意！这名字好俗。好在现在咱们家的酒坊不叫这名字。」

不过「老橡树酒坊」这名字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爷爷白了我一眼，继续说：「虽然生意不算顶好，但也还过得去。伊谢尔伦的驻军饮酒风气很盛，我的顾客多半是士兵或下级军官。可能地点不好，很少有高级军官上门。」

「既然如此，那杨提督怎么会去你那家店呢？」

爷爷回忆道：「是啊！我比你更惊奇呢。记得那是开张没多久的一个中午，一个客人也没有。本来就很少会有人中午上门的。一个身穿军服、扁帽捏在手上的男人推门进来，一面还说：『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当时呆在原地，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万万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杨提督！」

「爷爷，你会不会看错啊？说不定只是长得像而已。」

「见你的大头鬼！你爷爷我好歹也是当过兵的，杨提督的上将阶级章，我怎会不认得？全同盟有几个二十几岁的上将？」

我偷笑，说：「那你当时一定紧张死了！」

爷爷说：「是啊！不过，拜我这张扑克脸之赐，别人是看不出来我有多紧张的。反倒是杨提督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跟我解释说他刚才在公园午睡时，看到我那家酒坊的宣传单，就顺道过来看看。我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请他慢慢看…」

我死命摇着爷爷的手：「你说什么？杨提督在公园午睡？」

「对啊！伊谢尔伦的人都知道，公园有一张长椅是杨提督爱用的，他中午常常在那里睡午觉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透了！历史课本里面的伟人，竟然躺在公园的长椅上睡觉？！

这到底是什么景象？真想亲眼目睹一下。

爷爷不理我，继续说：「或许是我没有表现得大惊小怪，杨提督好像松了一口气。他在店里逛了一圈，买了一瓶威士忌，还问我有没有某种酒。我跟他说，现在店里没有，不过如果他要的话，我可以代订。杨提督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说那就麻烦我了。他走之前，问我是不是中午比较没有客人，我告诉他如果不是假日，平常中午几乎都没人会来，他点点头，表示之后还会再来。我那时就暗自决定，决不告诉别人杨提督来买酒的事。我看得出来，杨提督不喜欢被人打扰。」

「那…那杨提督之后真的有去吗？」

「有啊！从那之后，杨提督就常来，他的酒瘾可大，消耗得很快。除了威士忌，杨提督还喜欢白兰地、白酒等。嗯，他不大喜欢红酒，说红酒的颜色不够晶莹、味道也不够甘醇。基本上，杨提督比较喜欢烈酒，他对甜酒没兴趣。」

「他都中午来吗？」

「嗯，有时我也会请杨提督喝冰啤酒，他是老主顾了，很客气，又不讲价钱，是很不错的客人啊！」

「爷爷，你真是！他是杨提督耶，你怎么把他当一般人看待？」

爷爷说：「你不懂，就是因为我把杨提督当成一般人，他才会一直跟我来往。如果我像现在有些人一样把他当神看，他早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那…你跟杨提督算很熟吗？」

「在伊谢尔伦两年多，杨提督跟我买了不知道有多少酒，算是有点熟吧！他常常也会跟我闲聊一下。说真的，那时候啊！完全感觉不出来他是那么了不起的人。觉得跟一般人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很喜欢喝酒、而且懂得喝酒的青年。杨提督的品味不错，很识货，不过也并不是那种监赏家的程度就是了。」

我觉得好迷惑，爷爷口中那个杨提督的形象，为什么跟教科书里的那位伟大的英雄相差这么多呢？但印象中杨提督的影像，又好像很能跟那个喜欢酒的青年重叠在一起…

「爷爷，杨提督跟你聊天时，有没有提过战争、民主啦！这一类的？」

爷爷摇头：「没有，完全没有。大部分都是谈酒。有时也会讲讲没什么营养的话，都是说完就再也记不起来的那种。他常会说这种话，什么午休的时间太短了，如果要来买酒就根本没时间睡觉，希望能延长成两倍，诸如此类的。」

「嗄？杨…杨提督竟、竟然会说这种话？」这样的话应该是像我这种学生或是一般上班的小职员才会说的吧？

「爷爷，你乱盖的吧？」

「这是真的啊！杨提督确实是这么说的，还不只说过一次呢！你不相信就算了。」

「……」

爷爷看看时间，说：「好了，好了，我要看的电视节目开始了，就这样吧！有空再说。」

我耸耸肩，回到自己房间。

我坐下来，沉思着有关爷爷口中所说的那个杨提督的种种。最后我叹了一口气，决定明天还是乖乖去图书馆找几本书来写报告。

如果我真的把爷爷告诉我的事情写进报告中，老师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她一定会说是我胡乱编的吧！

那个爱喝酒、在公园睡觉、还抱怨午休时间太短的杨提督怎么可能跟伟大的杨元帅是同一个人呢？

她不会相信的。

我自己呢？我相信吗？我也不晓得。

只是翻开课本，注视着里面的杨元帅的肖像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同了。

我趴在书本上，脑海浮现一个影像─

手握着酒瓶，微笑的杨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