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

看著杨茫然的表情，神官只好再次耐著性子解释一遍一直以来实行的制度。

「也就是说，从你进来九百九十九天之后，可以返回人间三十天。但是，条件是，你所选择到的地方，不能是你生前熟悉的人附近。因为，愈是跟你精神波长相合的人，就愈是能够看得到你，这是我们要极力避免的事。理所当然，你生前熟悉的那些人的精神波长可能是跟你比较相合的。当然，也是有不少人放弃这个机会。杨提督，你决定怎么样？」

杨迟疑了一会儿，表情豁然开朗。

「既然这样…我希望能去奥丁看看。」

原本以为杨会放弃这个机会的神官，似乎有些意外。

「你想去奥丁？」

「嗯，那里没有我熟悉的人，应该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

「照您刚才的说法，一般人应该是看不见我的吧？」

「是的。就算偶尔有人看得见，应该也只是看到模糊的影子吧！人间的幽灵传说，很多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想到可以亲眼去看看近五百年来，人类历史的源头，杨的心情就好像飞上云端一样。

他可以穿梭在无忧宫、旧帝国的史料库…单是这些，就让他非常期待明天的到临。

※

到奥丁的头十五天，杨都在旧帝国的无忧宫中度过。光是宫中的图书馆，就让他舍不得走出门一步。

但是，仅仅三十天，如果没有到处看看一些历史的遗迹，似乎也真的有点可惜。

身为一个幽灵是可以不需要睡觉的，但是，连续十几天没日没夜地看书，也真的是有点累了。

第十六天，一个明媚的早晨，杨在奥丁的街道上散步。人们看不见他，茫无所知地穿过他而去。刚开始感觉很怪异，习惯之后，倒觉得非常有趣。

他发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自己移动的速度。如果加快，过往的人们的身影，就像是影片快转一样掠过身边而模糊不清。

※

黄昏时分，杨来到一个湖边的树林。

奥丁竟然有这么美的地方。

杨不禁如此赞叹著。

杨在林间轻松地走著，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阵稀　声传来，有人从树林深处慢慢走来。

杨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当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林间显现，金黄色的柔光一瞬间洒了满林。

杨不觉呆了，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月光女神。

美丽的金发女性停下脚步，脸上似乎有微微的讶异。

杨回头看看，他身后并没有什么东西。

这位女性应该是看不到他才对的。杨疑惑地注视著这个女子，突然觉得似曾相识。

「您是…？」温柔如月光的声音。

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这位女子竟然看得到他？

「我…我是…」总不能说我是已经死掉三年的杨威利吧？

身穿同盟军服的男子，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个地点，这样的荒谬性，让杨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说辞。

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杨突然想到这名女子是谁─

安妮罗杰·格里华德大公妃！

她的脸跟莱因哈特相当肖似，虽然气质完全不同。

知道对方是谁之后，杨更说不出话来了。

安妮罗杰露出一丝微笑：「您迷路了吗？」

杨苦笑了，他很想说他只是在散步，可是，大公妃会出现的地方，怎么可能是一般人能够进来的呢？

杨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注视著安妮罗杰。

该怎么办呢？在战场上可以想到千百条计策的杨，此刻却脑袋空白一片。

「夫人！格里华德夫人！」一个少年从另一条小径走来。

「夫人，天快黑了，请回去吧！」

安妮罗杰点点头，转向杨：「先生…」

少年奇怪地说：「夫人，您在跟谁说话啊？」

安妮罗杰注视著杨，一句话也不说。

少年张望著，显然什么也没看到。

一片树叶飞离枝头，翻飞著穿过杨的身体，飘落地面。

安妮罗杰并未露出惊慌的神色，只对少年说：

「凯利，你帮我提这个篮子好吗？你先走，我一会儿就来。」

少年答应了，提著装了些草叶的篮子先离开。

安妮罗杰再次注视杨。

杨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是抓了抓头，有些过意不去。

「请问您是…？」安妮罗杰再次问。

杨决定说实话：「…我是…杨威利。」

那双如湖水般澄蓝的眼眸出现一丝讶异。

杨连忙说：「请不要担心…我…」

安妮罗杰却柔柔地微笑了：「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我感觉得出。」

然后，安妮罗杰露出一丝疑虑：「…杨提督，您来这里，难道是莱因哈特他…」

「不，不，您别担心。其实，我只是因为喜欢历史，才选择到奥丁来看看，没想到会遇见您，更没想到…您竟然…看得见我。」

安妮罗杰说：「我以为您可以选择让谁看见的…」

杨摇摇头。

「我所看到的您…非常清晰，所以我原本以为，您只是一个迷路的过客…」

清晰？这表示…

杨注视著这位等于创造了今日的历史的女子，不由得有种属于历史学徒的感动。

没想到竟然有幸能够见到这位传说中的非凡女性啊！

「很荣幸认识您。」杨脱口说出，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安妮罗杰沉默了一下子，说：「也许这样邀请一位…灵…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些奇怪，但是…您是否愿意到山庄坐坐呢？」已经不知有多久以来，她第一次做出这样的邀请。

杨笨拙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

※

因为幽灵不能食用人间的食物，所以不必特意招呼。我就坐在壁炉前，请不用在意我。

杨用没有系统的话语表达完上述的意思之后，就自己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发呆。

安妮罗杰为山庄里的少少人口准备了晚餐，用餐之后，来到壁炉前。

杨微微仰头，望著被跳动的橙色火光映照的美丽侧脸。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安妮罗杰低声说。

「不会啊！反正我之前连续看了整整十五天的书，也正好休息一下。」

「…请跟我来好吗？」

杨随著安妮罗杰进入一间工作房，里面摆著许多女主人平时做手工艺品的材料器具。

「这里…就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以为我在自言自语了。」安妮罗杰微笑著说。

杨的目光被一张未完成的手工编织桌巾吸引住了。

「好精致的编织。」

「…除了我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其他人踏进这里过…」

杨注视著安妮罗杰的身形，突然觉得那个优美的影子里充满著对过去的回忆。

「他们…呃…我是说，莱因哈特皇帝和吉尔菲艾斯提督…都很好…」杨笨拙地说。

「…是么？…谢谢。」

「不过，照规定，幽灵是不能够出现在生前熟悉的人面前的，所以…」

「…杨提督，你对莱因哈特…似乎一点怨意都没有。」

「怨意？」

「…我听我弟媳提过你好几次。齐格死后，你就成为对莱因哈特最有意义的存在…而且，是他这一生中，唯一真正对等的关系…」

安妮罗杰微笑了：「希尔德说，在我弟弟心目中，她的地位可能还不如你。」

杨有些不好意思：「…那是皇帝太高估我了，我并没有那么强。」

沉默突然蔓延，杨注视著美丽的金发女性，彷佛感觉到她的淡淡哀伤。

不知为什么，杨似乎能够知道，这个女子在想什么。

彷佛累积了几个世纪的想法，冲口而出：

「…请不要自责，不管怎么样，那都不是您的错。」

安妮罗杰带著几分诧异凝视著杨的黑眸。

杨说：「一路走来，您不是都没有什么选择权？时代的变动，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无论您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事情会怎么走，那都并不是仅仅因为您说过某些话…或许就算您没说过也是一样的…啊，对不起，您一定听不懂我在胡言乱语什么…」

「不，我懂。…谢谢你。」安妮罗杰说。

其实他们的境遇是相似的。

他们所求于这世界的如此微小，却偏偏不得。

这世界给了他们一切违背己意的显贵，惟独吝于施舍一点平静…

当终于得到了的时候，杨是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安妮罗杰则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的生命…

杨看到，晶莹的泪滴，如同水晶珠子一般，从白瓷般的脸上滑落。

其实，这个世界上，最寂寞的人，或许就是这个传奇的美丽女子吧！

「…对不起…」

「不，想哭就哭吧！我只是个幽灵而已，请不用在意我。」

于是，断断续续的水晶珠串成了水晶链，浸湿了手上的手帕。

多少年了，安妮罗杰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流过泪，即使那时，得知齐格的死讯之后面对莱因哈特…那也只是心痛到流不出眼泪…

当安妮罗杰止住哭泣，抬起头来，迎上的是一双柔和稳定的黑眼睛。

虽然基于礼教，她马上移开自己的目光，但是，又不自觉地回视那双如同宇宙般辽阔的眼瞳。那双眼睛所拥有的包容与理解，足以让任何游走的心停留。

没有过度的担心、也没有太多的不忍，有的，只是温暖的关心以及平和的谅解。

这样的眼睛，在给予支持的同时，不会增添任何一丝额外的心理负担。

不需要掩饰脆弱、也不必假装坚强，让人不知不觉放松自己的眼神。

原来…已经成为传说的魔术师，真正的魔术，在于此。

一种很容易让许多人忽略，只有具备监示能力、并且懂得珍惜的人才能领会其真实力量的心灵魔术。

安妮罗杰记起曾听说过那时吉尔菲艾斯跟这位魔术师见过面之后，曾说过，这个人，是一位无法与之成为朋友会令人觉得非常遗憾的人…

她突然觉得，之前追随这位魔术师的人们，其实是非常幸福的吧！

「…请问，这都是出自您的手吗？」杨抚触著精致美丽的编织物，问道。

「…是的。」

杨微笑了：「感觉真好。以前我喜欢去的那家餐厅，也是　著手工编织桌巾的，没有这么精美就是了。我这个人，对于一些怀旧的东西有著莫名的好感。」

安妮罗杰问：「你感觉得到吗？」

「嗯，只要我想，我可以像生前一样拿起东西、摸到东西。但是，如果没有想这么做的话，就会像你之前看到的那样，落叶穿过我，像穿过空气一样。」

杨的眼光在室中流转，再度回到安妮罗杰的脸上。

同样温和、平静、带著淡淡表情的黑眼睛。

安妮罗杰觉得，对等、平等，这是那双黑眼睛所营造的气氛，让人心神松弛的感觉。

其实这不容易。

一直以来，她是被保护者、被仰望者…许许多多好意的眼神，却把她推向高高的祭坛。在那里，她独自一人。

即使是莱因哈特对她的感情、即使是齐格对她的感情…

那双黑眼睛露出一丝困惑：「…对不起，我好像老是引起你的伤怀？」

「不…」安妮罗杰轻声说：「…那些…一直都存在，只是我原本已经忘记了如何去宣泄它们…」

「嗯，那…乾脆连那些都一起忘了吧！」杨淡淡地说。

安妮罗杰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注视著杨的脸，只觉那平淡得几乎没有表情的面容下，有一股平静的力量。

「我觉得…惬意的生活，是要有惬意的心情才能享受得到其中的乐趣的。」

「嗯…谢谢你。」

杨说：「好像很晚了，您也要休息了吧？那我就告辞了。」

「……」

杨抓了抓头：「对了…您…有没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皇帝或是…」

安妮罗杰轻轻摇头。

「这样啊…嗯，那…我走了。」

「请等一下，杨提督…」

「嗯？」杨的脸上，是一种迷惑的神情。

「…虽然，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但是…很高兴遇见你…而且，很高兴…是在这种时候才遇见你…」

杨的表情，好像温柔的和风轻轻吹拂过，从一瞬间的楞然，轻轻牵出一抹微笑。

「…是的…还好我们是现在才见面。」

如果彼此只能交会一次，能够像现在这样交谈，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了吧！

杨注视著安妮罗杰平静的脸，黑色的眼睛里，有著错综复杂的淡淡情绪。

「…你想说什么吗？」杨察觉什么似地问。

安妮罗杰露出一丝诧异，犹豫著没有开口。心灵微颤，为什么…这个对于除她以外的人来说，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魔术师，总是那么不经意地，就察觉她的心思？

「请说吧！请不要顾虑那么多。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于是，生平第一次，安妮罗杰不为了任何人，只为了自己，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请留下来。」

杨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讶异只是短暂地划过杨的表情。

黑色的眼睛里，慢慢涌现温和的笑意。

他点了点头：「…也好，反正这里…是个很舒适的地方。」

※

对凯利来说，近来格里华德夫人让他非常不安。

并不是说安妮罗杰看起来消沉，事实上正好相反。

像是瓷器上了釉彩一样，女主人的光华从未如此灿烂。

但是，安妮罗杰的行径却有些不寻常。

他注意到，安妮罗杰每天晚上都在工作房待到很晚很晚，却也不见有什么新的成品。早上，安妮罗杰很早就出门，一个人到树林里散步，却不再像从前那样采集香草叶子。直到夕阳西下，安妮罗杰才会回到山庄，但是，总是很快地又进到工作房。

但是，女主人似乎心情愉悦。

从未曾有过的一种深刻、并非表面的愉悦。

凯利曾经偷偷到工作房门外聆听，听到安妮罗杰偶尔喃喃自语著什么。

一股寒意袭上凯利的心头，他考虑著要不要向皇太后报告此事。

※

「今天，好像是我停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天。」杨说。

「…第十五天。」

杨有些讶异，随即露出一丝微笑：「是么？我倒没去算日子。只是好像有人在我脑里提醒我。」

「你会怎么离开？」安妮罗杰问。

「…这…我也不知道…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吧！就这样一下子…」

「那…就这样一如往常，直到你在我眼前消失吧！」安妮罗杰的眼睛，平静地注视著那双如同宇宙般辽阔的黑眼睛。

他们是多么相像，不管世界在身侧如何转变，杨不曾改变，安妮罗杰也不曾改变。

他们都只是随著历史的洪流，踏著自己的步调走，然而，历史却因他们而变动。

泡好的一杯红茶散放著芬芳的香气，没有人去喝它，只为著那样弥漫的香味、那样美丽的色泽。

「我想…我爱你。」

听著平静如月光的语调所说出来的这句话，杨不禁凝视安妮罗杰。

安妮罗杰并没有看他，继续说：

「跟你在一起，没有什么守护、被守护这样的想法，只有一种宁静的幸福感，觉得自己被了解、觉得轻松、觉得自在、不再寂寞、不再孤独，就算过了今天你不再在我身边，那种力量也不会消失…真的觉得这样就好…我想…这是爱，这才是爱。」

澄蓝的眼睛迎上深黑的眼眸，海洋与天空被包容在黑色的宇宙海，被融化、被吸纳…

黑色的宇宙海渐渐变得透明，终于，消失在空气中。

然后，澄蓝眼睛的视线，轻轻落在琥珀色的红茶液面。

※

凯利放下一颗心，女主人似乎是恢复正常了。他庆幸自己还好没有轻率惊动皇太后。

但是，安妮罗杰还是有哪里不同了，他感觉得出，却摸不准那种感觉。

爱过，从未爱过，

是不可能一样的。

这个道理，小凯利可能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了解，也或许，

他永远也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