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ment

Moment

杨边转着脖子，打着哈欠，边往吧台的椅子上坐。

自从跟艾尔·法西尔合作之后，尘封许久的军官俱乐部终于又开张了。

杨重拾老习惯，每天下班之后总喜欢来这里喝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这算是他生活中最奢侈的消遣了吧！

每次他一坐下，酒保总会问上一句：

「照旧吗？」彷佛期望他改变心意似的。

但是今天，杨却没有听到这句问话。

他抬起头来，发现站在酒吧后的，并不是熟识的那位有着粗壮胳臂的中年酒保，而是一位绑着马尾，模样清丽的年轻女孩。

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名女孩冲着他嫣然一笑。

「杨提督，要喝点什么？」

杨回过神，说：

「…威士忌加冰块。」

「好的，马上来。」女孩轻快地回答，愉悦地动作着。

杨移开了视线，凝视着虚无，一如往常。

「杨提督，您的酒。」

杨的意识从另一个世界返回，说：「…谢谢。」

杨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这才注意到那名女孩一直看着自己。

虽然被漂亮的女孩子注视并不能说是不愉快的事，但是承受如此坦率的视线再怎么说也是令人觉得局促不安的。

看看这个女孩只顾盯着自己看，没有开口的意思，杨考虑了一下，问道：

「对不起…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女孩的眼里跳起喜悦的火光：「杨提督，我真的可以跟您说话吗？」

杨笨拙地点点头。

「您一定奇怪怎么是我在这儿为您服务吧？我叫克莱儿。之前的酒保是我的叔叔，他休假去了。我求了他好久，他才帮我说服经理，让我来代班。我…是为了您才来的。」

杨差点打翻了杯子，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克莱儿的脸上似乎微微发红，她接着说：

「我知道这样很唐突，但是，我不能放掉这个机会。说了后悔总比不说后悔好。我想告诉您，我…我很喜欢您。」

杨在一瞬间真的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随即，他露出一丝苦笑。

「…我…并不是像媒体上所塑造的那样的英雄人物…我这个人本身，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优点哪！」

克莱儿急切地说：「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因为您是英雄才喜欢您的！我听过叔叔说过您很多事，他以前也是您麾下的军人！我觉得，您是最理想的那种男人。」

杨简直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一个女孩子这么直接大胆地向他告白，他还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如果是先寇布或是波布兰，一定能够轻松地应对吧！

可是杨却只能呆坐在那里，他脑子里想到的，只是不晓得应该如何劝解这个女孩子，告诉她是因为不了解事实才会产生这种幻想的。

或许是杨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苦恼吧！吧台后的克莱儿露出过意不去的表情。

「对不起，让您觉得困扰了。我并没有想怎么样，只是希望告诉您我的心意，如此而已。」

杨把脸埋在杯子后面，掩饰表情。

克莱儿说：「提督，您不要跟别人说哦！不然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杨笨拙地点点头，赶快喝光了酒，见腆地付了帐，离开俱乐部。

「杨提督，再见！」

他听到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着。

※

第二天，杨走进军官俱乐部时，刻意往吧台后望了一下，没有看到任何人。

今天应该不会再碰到那个叫克莱儿的女孩子了吧？

虽然并没有讨厌对方，可是面对那样的热情，杨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杨觉得，那个女孩是抱着与青少年崇拜偶像同样的心情来看他的，她所谓的喜欢，应该是针对媒体上所塑造出的杨的虚像，而不是真实的杨。那个女孩，根本就不认识真实的杨啊！杨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扮演好媒体所设定的角色。

杨坐在老位置上，楞楞地出神。

「杨提督！」

听到这个清脆的声音，杨几乎跳了起来。

杨转头过去，用一种不知道该怎么选择表情的表情看着笑吟吟的克莱儿。

「…是你啊……」

「是啊，我叔叔休假可不止一天呢！提督，你不想看到我？」

「没有的事。」杨觉得很不好意思。

「都是我不好，昨天跟您乱说话。其实，想单纯一点，您可以想成，我只是觉得您人很好，希望成为您的朋友…啊，这样还是太冒昧了，您是堂堂的元帅，怎么会跟我这种平民交朋友呢？」

杨露出一丝微笑：「我已经退役了，现在只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亡命者而已。」

克莱儿笑了：「那…交个朋友，好不好？」

看着那张灿烂的笑容，杨也无从拒绝，只有笨拙地点点头。

克莱儿说：「您今天喝点别的好不好？这次的马丁尼很不错哦！」

杨说：「…好吧！」

克莱儿回到吧台后，弄好一杯马丁尼，放在杨面前。

「杨提督，拜托您一件事。」

「嗯？」

克莱儿直视着杨的眼睛，说：

「请您千万不要因为不想要见到我，而不再来这里…反正，我也不会来这里太久…求求您！」

杨语塞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

「我并没有不想见到谁…除了那种讨厌的权力者之外。」

「所以，您还是会每天来吧？」

「……嗯。」

克莱儿高兴地笑了：「是吗？太好了！」

她压低声音说：「而且，您来的这时候几乎都不会有别的客人，我可以好好跟您聊天。您不介意吧？」

看到克莱儿打从心里喜悦的表情，连杨都不禁被感染了。

「也好，你如果多了解我一点，就会明白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好呀！让我知道您有多平凡吧！」

有一个人会仅仅因为自己的在场而欢欣无比，再怎么说都是一件令人感到暖意的事。对这样的状况，杨虽然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但是相较于他的人生中其他无可奈何的事，这一件总是不那么阴沉晦暗的。

对于别人的善意，杨一向都没有抵抗的能力。别人对他的好，他从来不会忽略掉。虽然，他嘴上不会挂着，却总会记在心里。他让这些情感，变成了一种责任。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明白自己的人生并不只属于他自己而已。

部下的信赖、朋友的友谊、身边的人的情意……充实着他的人生，也像无数的细丝牵绊着他的心灵。

克莱儿很喜欢说话，但是并不是饶舌的那种程度。

因为知道杨喜欢红茶、喜欢酒、喜欢历史书，所以，她好像用功过了，对这些东西下过功夫。尤其是酒，克莱儿本身就拥有调酒师的执照。

「这算是家族特长吧！我祖父是酒类中盘商，父亲是葡萄酒品酒师，叔叔是调酒师。」克莱儿笑着说。

「我觉得因为心仪一个人而去研究那个人所喜欢的一切并不有什么不好，这样不是也可以开拓视野吗？」这是克莱儿的主张。

「真伤脑筋。」杨也只能苦笑着这么说。

杨并不希望自己影响任何人的人生，但是事与愿违，不但是身边的人，连不认识的人都因为他而指定了努力的方向。

杨从灵魂的深处，轻轻地发出叹息。

※

「提督，不公平啊！听说军官俱乐部来了个美女调酒师，我去怎么都没碰到？」波布兰对着杨大发不平之鸣。

「嗯？你是说克莱儿吗？不是几天前才来帮她叔叔代班？」

波布兰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瞪着杨，说：

「咦？提督连人家的名字都知道啦？还真是不能小看您哪！我昨天晚上才去的，酒保还是原来的那一个啊！」

杨也糊涂了：「是吗？奇怪。」

他昨天下班也照旧去坐了半小时，克莱儿还跟他说起之前去过费沙旅游的事。

波布兰不怀好意地笑着：「我的队员告诉我，还看到那位漂亮的小姐跟提督您有说有笑的哦！真没想到元帅您是个厉害角色啊！小心被杨夫人知道！」

杨苦笑着说：「你不要在那边兴风作浪，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

波布兰离开杨的办公室之后，找来尤里安。

「喂，杨元帅最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不寻常？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尤里安一脸狐疑地问。

波布兰摆摆手，没有回答他。

「那个笨蛋…大好的机会来了也不知道吗？」波布兰嘟囔着说。

尤里安追问：「什么大好机会？」

波布兰露出诡异的笑容：「没什么，拜拜！」

※

杨还是一如往常，下班之后，散步到军官俱乐部去。

像之前许多次一样，他是第一个客人。

杨看到克莱儿的笑脸，很想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考虑了一会儿，杨说：「听说你叔叔回来了？」

克莱儿的脸色黯淡下来：「……提督您已经知道了啊？」

「…嗯。」

「他…昨天晚上回来的。他不放心我，跑来这里看看状况，然后就叫我先回家了。…本来，今天应该是叔叔站在这里…不过，我请他晚一点再来，因为…我想跟您说再见……」

杨惊讶地发现克莱儿的眼眶中满含泪水。

「……」

克莱儿挤出一丝微笑，用手抹了抹眼睛：

「对不起，我失态了……杨提督，您想喝什么呢？威士忌加冰块？」

「…马丁尼……」杨微微牵动嘴角：「口感真的不错。」

克莱儿笑了：「好，马上来！」

不多久，一杯马丁尼就放在杨的面前。

克莱儿蹲下去，搬着什么东西，然后她站起来，突然变高了许多，似乎是站在什么凳子上。杨有些讶异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突然，克莱儿倾身越过吧台，环住杨的脖子，轻轻吻了他的唇。

杨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变成了无法动弹的石像。当他回过神来，克莱儿已经不知去向。

杨静静坐着，凝视着某个虚无的点，出神。

然后，杨喝掉面前的酒，把钱压在酒杯下，离开。

※

隔了好几天，杨又再度来到军官俱乐部。

这是他的习惯，要改变习惯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

站在酒吧后的是那个熟悉的中年酒保，他向杨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整理杯子。

杨坐下。

「照旧吗？」一句久违了的问话，在杨的心中发酵着。

好一会儿，杨才点点头。

酒保没有提起克莱儿的事，杨也没有问。

一如从前，杨默默地喝着加冰块的威士忌。

陪伴他的，是冰块与玻璃杯轻轻碰撞的声音，以及老得不能再老的流行歌曲。

日子回到从前，熟悉的酒保、熟悉的酒、熟悉的沉默…

彷佛有一丝浅浅淡淡的寂寞感，轻轻萦绕。

有一天，酒保送上威士忌后，突然开口说：

「杨提督，谢谢您。」

杨用漆黑的双眼注视着酒保悲戚的脸。

「…我的外甥女，昨晚去世了。」

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女歌手低沉的嗓音持续吟唱着柔美的旋律，回汤不已…

「她很满足，她的心愿已了。」

酒保没有多作解释，杨也没有问。

沉默了许久之后，杨开口说：

「……请给我一杯…马丁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