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
意识从透明变成纯白,然后渐渐出现色彩…
他,华尔特·冯·先寇布慢慢睁开双眼。
他发现自己伫立在一片浅灰色的空间中,除了灰色、一片虚无。
前方似乎有著微光…
莫非,这就是死者的世界?
那么……杨呢?
第一个进入思绪的,果然是那个人啊…
从相识开始,那个人就成为他生命中最具意义的存在。
这不是任何单一种的感情可以解释的。
对于最爱的女人、对于缘分浅淡的亲生女儿、对于忠心耿耿的部属…
一切的一切,
无法比拟。
没想到,连身在生命后的世界…也是如此。
他大步迈向前方。
才踏出一步,周围的景色突然转变。整个光度暗了下来,他发觉自己好像置身在一个岩洞之中。
他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一滴又一滴,回响……
规律地、沉郁地、永不止歇。
一个身披白袍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对他说:
「你可以见到第一个想见的人…」
然后,那身影消失不见。
如果,只能见到一个人……
他心里浮现的是一张表情淡然、紧闭著嘴、却又似千言万语尽藏眼底的容颜,
如此沉静、如此孤独、如此无助…
他循著曲折的路径往前走,这岩洞中昏暗,却仍有一丝亮光不知来自何处。
彷佛这亮光是被禁锢在这里,无处可逃。
转过一个弯,突然,他停下脚步。
已经死了的人,还会有心跳吗?
如果有的话,眼前的景象足以令他心跳停止。
他看到一池幽冷潭水。
一个黑发的身影,被黑色的铁链锁在岩壁上,下半身浸在灰色的水中,垂著头,一动也不动。
「…提督?」
黑发的身影彷佛从昏睡中苏醒,慢慢地抬起头。
一双平静、深沉又清澈的黑眼睛……
黑发上的水珠滴落在那张似乎没有表情又似乎表情复杂的脸上。
对于自己所承受的痛苦那种理所当然的坦然,看来格外令人心痛。
「为什么?为什么?!」
黑发黑瞳的被禁锢者开了口:「想到因我而死的人如此之众,这不是很应当的吗?」
「这算是惩罚吗?那为什么我却好好地站在这里?我杀过的人难道还算少了?」
锐利的语气,像是挥著鲜血的水晶战斧在月光下,刀锋反映的寒光。
没有回答。
先寇布把手伸进水里,水的温度冰冷。
他跨进水里。
「你做什么?」被铁链束缚著的杨发出惊讶的问话。
第一次, 感觉像是生前的杨。
先寇布来到杨的面前,用力拉扯锁链。
「没有用的。」
锁链只是发出金属相碰的声音,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先寇布感觉潮湿的冰冷从下半身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又冷又重,寒意浸透骨骼,隐隐作痛。
奇怪人死了以后,知觉竟然跟在世时一模一样,所差的只是不会再死第二遍吧!
「他们把你锁在这里多久了?」先寇布这么问道。声音之下,压抑著多种翻腾的情绪。
「我不知道,其实已经麻痹了,也不会觉得太难受。」
这个人,还是一样…
把自己的痛苦都轻描淡写…
「你走吧!你不必跟我一样的…离开这里,你应该可以见到其他人…」
「提督怎么会知道我不必?」先寇布追问。他的眼神里有著察觉什么的火光。
但是杨紧紧地闭上嘴,一句话也不说。甚至顽固地垂下头,坚持不肯面对先寇布灼灼的目光。
「这是个交易。」
那个披著白袍的身影突然又出现。
杨轻声叹了一口气。
「什么交易?」先寇布的眼神和声音中都似布满烈焰。
「你的提督…要求把他的部属所应受的惩罚全部算在他一个人身上,而我们同意他的要求。就是这样。」
「什么?」
「功过相抵之后,他还要在这里待上一万两千六百三十五天。至于你,你已经见到你第一个想见的人,你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个交易…不能更改吗?」先寇布问。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力量。
「先寇布!」杨发出了声音。
「…你想要代替他吗?很可惜,这个惩罚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一定要执行到期限到期那一天为止。就算你也接受惩罚,也无法为他分担任何一点。」
披白袍的身影说:「离开吧!之后你所处的世界安逸美好,你可以在那里等候你的提督。」
「你是说,离开这里之后,除非等一万二千多的日子过去,否则我是再也见不到我生前的上司了吧?」
「是的。」
杨说:「走吧!反正我本来就是要受罚的,多几天也什么差别。……又不是永远都不结束…」
身处在冰冷地狱里,他竟然还是能够露出一丝仅属于杨的、那种独一无二的微笑。
「提督,如果你真的不希望你的部属受罚,那么,请允许我留下。」
「先寇布…」
「只有留下,我才不会…进入属于我的地狱……如您所说的,又不是不会结束…」
「属于你的地狱吗?」披白袍的身影发出了反问。
「是的,我的地狱…」
「…明白了。那你留下吧!陪著你的提督。还有一万多个日子……」
披白袍的身影消失,说话的尾音残留在岩洞里。
「唉,你真是。」杨埋怨似地说。
先寇布感觉,他所熟悉的杨渐渐回来了。
杨像是要辩解什么似地说:「我并不是那么伟大,牺牲小我什么的。而是我要受罚的天数本来就比你们多得多啊!我想,大家一起被罚也没什么意义,不如我自己多待几天。反正也是睡了醒、醒了睡……」
「还有无止无休的自我谴责…」先寇布说。
杨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露出一丝苦笑:「啊,我并不是那么的……算了。」
杨说:「没想到好不容易可以独处,却……你好歹不要泡在这里吧?到岸上去吧!又没有链子栓著你。」
先寇布看了杨一眼,那种揉进一丝苦笑、为难的表情…
于是他坐在岸边。
「生前是心灵被锁链链住,死后是身体被锁链链住……」
先寇布并没有这么说,可是他看杨的表情彷佛是这个意思。
杨像是察觉了对方的想法,说:「我倒觉得现在比较轻松哪!虽然说什么赎罪的太矫情了。但是,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很冷吧?」寒光收敛了,烈焰也平息了。
「嗯…不过,也很平静。」
一万多个日子,单调的岩洞、冰冷的潭水……
水滴的声音持续回响…
总有,结束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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