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other
十六
艾克斯一路上都很沉默，有别于杨的那种令人心安的沉默，艾克斯的沉默让人觉得阴郁晦暗。
尤里安说：「其实…是雪莉·贝拉告诉我这个地方的。」
艾克斯望向尤里安，却不见有多少惊讶。
「她说…她这么做，是因为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
艾克斯的黑眼睛渐渐蒙上一层泪雾。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但是…那不是你的错…」
艾克斯突然说：「如果我从来没存在过，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的吧…」
波布兰说：「既然已经存在了，何必想那么多呢？对未来对你倾心的女性来说，你的存在一定是很必要的啊！相信我，你长大后一定也会有那种美女送上门的好运气的。」
艾克斯反射性地牵动一下嘴角，似乎仍然无法释怀。
林兹突然问：「喜不喜欢推理小说或影片？」
艾克斯点点头，有些疑惑。
「我也喜欢，尤其是那种精采的谋杀案。如果有一个人按照书中的虚构情节去实际地谋杀一个人，你觉得该死的是那个写故事的作家吗？」
艾克斯注视著林兹，他已经明白林兹想说什么。
「写故事的人并没有杀心，他只是娱乐大众而已。真正有罪的是杀人凶手，不是这样吗？」
艾克斯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林兹瞥了波布兰一眼，继续说：「不过…那种在别人看推理剧时，马上把犯人说出来的家伙也是够该死的。」
波布兰笑了：「几百年前的事你竟然还记仇啊？」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艾克斯的脸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菲列特列加、亚典波罗以及卡介伦都在同一个地方等候著尤里安等人。
当菲列特列加见到艾克斯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情真的非常微妙。
如此肖像故人的五官，安静的气质异中有同…
她觉得好像时光倒流，自己遇见了少年时期的杨。又觉得好像是真的找到了杨的孩子，生命的延续…
「很高兴见到你，艾克斯。」菲列特列加平稳的语调下，掩藏了澎湃的情绪。
「我是菲列特列加·G·杨。」
艾克斯露出腼腆的表情：「…杨夫人。」
菲列特列加的心中起了阵阵涟漪：「…请叫我菲列特列加吧！」
艾克斯的表情闪过一种特别的神色，他最后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开口。
亚典波罗说：「看来好像一切顺利嘛！晚上吃大餐庆祝吧！卡介伦夫人已经承诺了丰盛的菜色哦！」
卡介伦说：「喂！你是不是也该负责一部份菜钱哪？」
亚典波罗说：「让学长请客是天经地义的事啊！那里轮得到我出钱呢？从以前不就一直是这样的吗？」
他们商量了许久，不晓得应该让艾克斯住在谁家比较好。
「何不让他自己选呢？先让他各住一个星期，最后看他喜欢跟谁住嘛！不过，我先声明，我可不加入！有个小孩子在，我怎么去猎艳哪？」波布兰提出这个建议。
问了艾克斯的结果，他本人也没什么意见，只是非常被动地觉得怎样都可以的样子。
以前杨的随和让人感觉是豁达，但是，艾克斯给人的感觉却是放弃了生命的一切决定权。
尤里安不禁怀疑，从前他觉得杨豁达，是杨真的乐观吗？还是因为当时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才那么以为？杨的无所求，是否也是这样，是对生命的一种放弃？
他发现，自己还是很难把艾克斯跟杨完全切割开来。对于艾克斯的每种感想，都让他不自禁拿杨来作比对，怀疑自己从前对杨的感觉是否正确。
如果没有艾克斯，尤里安不会去想这些，不会去怀疑杨是否就是他原来所了解的那样。尤里安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对艾克斯的事，有种危险的倾向，他让这件事影响了杨在他心中的样子。
尤里安带著艾克斯回到家里。
卡琳一见到艾克斯就表现得非常自然，
「好可爱的孩子啊！可是好像很害羞呢！来，我带你去你的房间看看，好吗？」
艾克斯乖顺地跟著卡琳进去，尤里安有种感觉，艾克斯似乎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艾克斯要求使用电脑，尤里安答应之后，详细地向艾克斯说明使用方式。
艾克斯用一种特别的沉静眼神看他，静静地说：
「谢谢…我知道。」
其实艾克斯根本不需要尤里安的说明，艾克斯对电脑非常熟悉，让尤里安有些意外。
想想杨生前对于电脑这种东西简直是一窍不通，没想到艾克斯却似乎相当精通的样子。这让尤里安产生一种错乱的违合感。
艾克斯彷佛藉由使用电脑逃避著与尤里安相处的机会，他整天都待在电脑前，几乎从来都没有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
尤里安注视著艾克斯专注地看著电脑萤幕的身影，心想，艾克斯好像不是很喜欢跟他相处啊…
这样的自觉，让尤里安觉得有点难受。
一天晚餐后，卡琳问艾克斯想喝些什么。
「…可可亚，可以吗？」艾克斯的声音显得谨慎。
尤里安听到这个答案，不自禁看了艾克斯一下，艾克斯的眼神和尤里安的眼神短暂地交会，显得特别深沉。
「当然可以了。」卡琳说：「告诉你，我的可可亚有秘密配方的，非常好喝哟！」
尤里安邀请艾克斯下立体西洋棋，艾克斯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艾克斯的棋艺相当不错，一开始就跟尤里安和局，后来几盘则是赢多输少。
艾克斯看著尤里安的表情，突然说：
「看你的著作里说过…杨元帅的棋艺并不好…」
尤里安如从梦中醒来：「…是啊…简直从来没有赢过一盘呢。」
艾克斯不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喝著卡琳所准备的热可可。
深夜，尤里安对著电脑萤幕发楞，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
打来的人是亚典波罗。
「出来聊聊，怎么样？」
「这么晚了…」
「那又怎么样？你不是还没睡吗？今天是星期六呢！」
「…好吧！」
两个人在一家小酒吧见面。
「老实说，是卡琳打电话拜托我找你谈谈的。」亚典波罗一面喝著威士忌，一面说道。
尤里安有些吃惊：「卡琳？」
「嗯，她把你跟艾克斯相处的情况都说给我听了。」
尤里安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苦涩地说：
「艾克斯似乎并不是很喜欢跟我相处…」
「他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亚典波罗反问。
尤里安注视著亚典波罗，没有说话。
亚典波罗说：「那天在宇宙港时，艾克斯说想喝可乐，你好像就有点吃惊的样子。尤里安…他并不是杨的第二个生命啊！卡琳告诉我，你期望艾克斯跟杨一模一样，所以，每当他表现出跟杨不同的特质时，你都会觉得意外。但是，你为什么要意外？他并不是杨啊！他是另一个人，一个独立的生命，有自己的经历、自己的遭遇。杨并没有附身在他身上。他不一定会喜欢杨所喜欢的一切，也不一定会讨厌杨所讨厌的一切。没错，他们是如此相像，但是并不一样。你一定要领悟这一点！否则的话，你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毁掉这个孩子。而且，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杨在你的心中将不复
存在。」
尤里安的心彷佛被铁 重击一般。
是啊！他一直以「杨的再生」这样的心情去看艾克斯…
当发现艾克斯擅长电脑时，他觉得意外，
当留意艾克斯没有选择红茶时，他觉得意外，
当知道艾克斯的棋艺高超时，他也觉得意外…
回想起来，艾克斯一开始就发觉了这样的状况，所以才会觉得如此不自在吧！
但是，就像杨的个性一样，他选择默默承受，不愿意让别人受伤。
尤里安终于明白，那时艾克斯在费尔南丁大学的校园中，说他无法达成他们的期望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期望他跟杨一模一样，但是，他终究不是另一个杨。
他也不想成为另一个杨，一个替代品…
但他却又没有积极反抗这样的期望…
只是被动地、沉默地接受，这样不合情理的苛求。
但是，艾克斯无法去模拟百分之百的杨，那些差异点却让尤里安去怀疑记忆中的杨的身影，甚至试图去修改…
亚典波罗说：「杨已经走了，他不会再回来的，无论是什么方式。」
尤里安点点头。
尤里安在送艾克斯去菲列特列加的住处之前，对艾克斯说：「…我告诉你身世那天，你说的那些话，我想了很久。我承认…我在心态上有需要调整的地方。不管怎么样，你并不是第二个杨提督，世界上也不会再有一个杨提督。杨提督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但现在他已经走了……我很抱歉，之前一直都有那种心态，认为你是杨提督的再生，你一定有这样的感受，才会觉得那么沉重吧？但是，现在我想通了，一个生命不会存在两次。给我一些时间，我相信我会找出一个跟你相处最适当的模式，好吗？」
艾克斯点点头，一直以来彷佛蕴藏著深刻痛楚的漆黑眼眸中浮现了春阳般的微笑。
尤里安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觉悟到自己对于艾克斯那种不切实际的期待，对艾克斯来说是一件多么残忍又不公平的事。同时，对于他心目中的所敬爱的杨，也是一种错误。
他终于觉得看著艾克斯时，不再看到杨的影子。
尤里安本来很想跟菲列特列加说出自己跟艾克斯相处的经验，但是最后他想，或许应该让菲列特列加自己去领悟对于杨的思念以及现实的分野。
艾克斯在菲列特列加的住处似乎觉得非常不自在。
「我这边就我一个人而已，可能会让你觉得很无聊吧！」菲列特列加说。
艾克斯习惯性抓抓头的样子，跟杨的感觉非常相似。
菲列特列加觉得艾克斯捧起杯子挡住自己表情的动作，也跟杨简直一模一样。
藉由艾克斯的一举一动，菲列特列加温习著有关杨的一切。
但是在这样的注视下，被注视者却快要窒息。
艾克斯显得很拘谨，几乎不说半句话。就像在尤里安家一样，除了吃饭睡觉，他大多时候都是对著电脑。
到了第四天，艾克斯突然要求看杨以前的照片。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看好吗？」
于是第一次，艾克斯坐在菲列特列加身边，一起看杨的立体照片本。
虽然艾克斯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但是，看到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像，感触一定很深吧！
「…您很爱杨元帅吧？」艾克斯说。
这句问话出自艾克斯的口中，菲列特列加有种奇怪的感受。
「…我不像杨元帅那么明朗。」艾克斯说，他的声音竟然微微发抖。
菲列特列加在一瞬间幡然了悟，为什么艾克斯在她的面前这么不自在，问题并不出在艾克斯身上，而是她自己。
她感到自己是多么自私残酷，她总是想从艾克斯身上寻觅杨的影子，她把长久以来对杨的思念投射在艾克斯身上，忽略了艾克斯并不是杨的影子，他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菲列特列加看著艾克斯，衷心地说：「对不起…」
艾克斯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
菲列特列加继续说：「我太自私了……你一定觉得很不好受…没有人希望自己是别人的替代品。对不起…你当然不是另一个杨威利，因为…你不可能在我十四岁时，让我第一次遇到你…」
看到菲列特列加的微笑，艾克斯受影响地牵动了嘴角。
「从头开始好吗？」菲列特列加说：「…你是他的孩子，不是第二个他。孩子和父亲…理所当然是不同的生命，拥有不同的人生…」
菲列特列加像是从漫长的梦境清醒过来，已经逝去的就该让它走，不该恋恋不舍地追逐残余的光芒…
艾克斯低声说：「…我真的好羡慕他…因为…你们都如此深爱他…」
菲列特列加听到心中的沉冰破裂的声音，多少年来，她让自己活在回忆里，她把杨的身影封在心底记忆的冰山中，禁锢著杨、也禁锢著她自己。
是该让他真正放心离去的时候了……
「…我真的很抱歉……」菲列特列加说：「因为我就是对这样个性的人会有好感吧！所以…就算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遇到他，我也一样会喜欢你的吧！让我当你的阿姨，好吗？」
她张开双臂，艾克斯凝视著菲列特列加好一会儿，然后，像孩子拥抱母亲一样轻轻拥抱她。
菲列特列加真正觉得拥抱著的是杨的孩子，她第一次感觉，她终于让关于杨的一切成为过去。
「我们去吃冰淇淋好吗？我好久没吃了。」菲列特列加说。
艾克斯点点头，他笑了。
一念间，菲列特列加释放了杨的灵魂、释放了艾克斯、也释放了她自己。
亚典波罗见到菲列特列加时，觉得她有点不一样。
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是总觉得她整个人变得轻快起来。
「看样子你们过得很愉快嘛！」
菲列特列加微笑著说：「对啊！艾克斯是我的心理医生，他让我终于让过去的过去。」
「是吗？」亚典波罗认真地说：「我一直都希望这样。并不是期望什么，只是希望你能过自己的人生，真正的，菲列特列加的人生，而不是『杨夫人』的人生。」
「谢谢你。我知道……如果你还在等的话…我现在会好好考虑的。不过…」菲列特列加微笑著说：「可能太迟了吧？」
亚典波罗平日的锐气不知到哪里去旅行了，他抓抓纠结的头发，说：
「…我还是那句老话…如果你考虑之后觉得不适合，我没话说。但是不要是因为学长，你连考虑都不考虑。现在你愿意考虑的话…我觉得很好…」
菲列特列加说：「谢谢你…我这次真的会…为我们两个人好好想一想…」
第一次，杨的影子不再挡在他们之间，如果最后他们没有在一起，也会是因为觉得彼此不适合，而不是因为杨……
杨天上有知的话，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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