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之杨篇 (2)

Rene

习惯 之杨 篇

“在军队中度过的日子,和没有在军中的日子,快要一样长了啊!”

快乐谈笑的边界中,习惯性的,黑眸悄悄转了向,望进不可见的无边黑暗中。脸上也还带着残余的笑意,眸中却是一片的空茫,使得会细心看的人,很轻易的觉察出,被称为“奇迹”和“魔术师”的那个人,心思已经飘远到宇宙的不知名角落。

若是被偷摄了这神情,会被看到的人猜测那平静神情中略带的一丝疲倦吧。似乎浑不在意身周的喧笑,却在他靠近时,没有回头的莫名说出了这样一句,使得他举起的酒杯停顿了一下。黑眸的主人却早回过头,微一抬手,也还没有和他碰杯,就那样将杯中还剩了3/4的白兰一饮而尽。

简单,干脆,冷静,和不象是杨。

随意的坐在了那人的身边,先寇布不经意般眯起眼,视线很快地掠过黑发的青年,落到了斜握着酒瓶的手上。

杯中的液面平稳升高,纹丝不动的手也保持着镇静。酒杯上方的黑眸正含笑望向他,没有理由怀疑眼中那丝湿润是不属于酒意的,手却自有意识般伸过去,很快的从他手中拿走酒杯。

“提督……”是劝止的语气。黑眸没有意外地抬起,视线在先寇布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游艺,使得他怀疑,黑发的提督是否确定面向的人是谁。然后,温和的脸上,流露出为大众所熟悉半带困惑的青涩神情。

“啊,还以为好容易尤里安不在可以喝个够呢!”带着一丝孩子气的抱怨,却也没有设法从近在咫尺的手中拿回酒瓶。先寇布很快的给自己倒满一杯,然后抬头,定睛望向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及驻留舰队司令官,杨威利提督。

他的长官,和服从的对象。

“那么,是要完全信任我了?!”第一次真正的见面,在听他用5分钟阐述了之后为他带来“奇迹杨”名声战役的策划后,华尔特·先寇布记得,也曾用类似现在的迷惑心情,望着面前,似乎懒洋洋,却怎么也无法完全看透的黑眸。

蔷薇连队的第十三任队长,和生不逢时的这半支舰队,应该是命运的讽刺吧。并非不知道背后流传的,注定成为第七个背叛者的传言;和眼前年轻的司令官,也怎样无法说是有信任的默契了。

却在那样的情况,被如此的重托。

“那么……是要完全信任我了。”那时的心情,现在也还能够清晰的回想起来,等着一个天才的或者白痴的回答,望进那看起来很率直的黑眸,听着那男人说道,“其实是没什么自信的。”张开口想说什么了,脑中却还没有理清对方的思路时——

“如果不信任你,这个计划就无法成立。所以我相信你,这是个大前提。”

那个日后被称为“魔术师”、“奇迹杨”的男人以着率直的口气这样说了,“原来如此”,他也这样回应了。之后则是被广为传诵的那段对话,“并非永久和平”的对话了。

如今,说出那脍炙人口独白的男人就坐在他身边,脸上也还可看出那时的一丝严肃表情,努力去回想,也还能记起他说那话时的语调。先寇布暗叹了一口气。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段话了吧。他不知道的只是,杨是否也想过,那段只是属于私人性质的对谈,日后为何会被他周围所有的人知悉。

事实是,若是在此刻被问,答案是,他也不知道。

是他自己努力传出去的,这点当然没有错。问题是这样做的动机。

伊谢尔伦已经成为杨的小集团。这样的话,最近也有风闻。并非在意这话的本身,而是会想,这么多人,聚集在黑发的那人身边,各自的理由。

旁边的桌喧闹了起来,嘈杂的声音中,隐约可以辨别出波布兰反来复去一直哼唱着一首曲子。歌词的内容,是伊谢尔伦的每个人大约都熟习能诵的。

“我的生命是高级品,绝不能便宜的卖给你,我的一滴血要用敌人的血一公升来换,我的一根头发,要用敌人的首级一打来换……”

他的旁边,高尼夫拿着杯子温和笑着,而卡介伦微皱着眉听格林希尔小姐说着什么。

加上不在这里的尤里安和比克古,这些,就是通常被称做杨舰队的人。

当事人都没有出来反对,甚至也觉得这称呼不错,于是渐渐风行了起来。

奇怪的是,杨本人,并没有被包含在“杨舰队”里面。对此,他并没表现出在意。

会想起这些,并不是偶然。

“杨提督的祖先是什么样的人?”就在昨晚,偶然在街上遇到尤里安,被以“家中多烧了爱尔兰炖羊肉”为由拉到少年和提督共住的地方。享用了可称为丰美的一餐后,收拾了餐具回到屋中的少年这样问着。

从立体西洋棋盘上抬起的黑眸中带着一丝困惑。游移的目光从棋盘移到了一脸期待的少年身上,又转回棋盘。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十亿多年以前,大概是在地球的原始海洋中,象水母一样浮啊浮啊的游泳吧。”

“实在不象是想当历史学者的人应当说的话”。这大概是一瞬间,同时掠过先寇布和少年心中的想法了。但先寇布只是敲敲棋盘,挑起一边的眉,提醒一边漫不经心说着一边想抹掉棋局的对家,他并没有因这意外的干扰忘记杨必然的败局。少年则是走回厨房,不久端出两杯热气腾腾的锡兰红茶出来。

伊谢尔伦没有人不知道,喝红茶而非咖啡,那是杨铁定的习惯。开玩笑的时候,大家也会拿这个来取笑,“帝国那边真的想钓杨过去,只要沿途撒下高级茶叶,也就可以了!”那时尤里安若在,也总会借机抱怨,提督在茶里加的白兰地越来越多,事实上,最近每月酒款开支是之前的五倍……这之中,也只有先寇布自己,也许还有卡介伦注意到,杨是在每场战事或危机后,加在茶中的酒量才会增加。

加白兰地的红茶并非真正好喝的饮料,正如费神费时的西洋棋,认真下起来,则杨不但非卡介伦的对手,甚至和先寇布对弈时,也会在十局中输掉七八局。会还这么坚持说两者是最大的爱好,也只因已成为习惯吧。

并非特意。但和他在一起久了,自然会知道些属于过去的事情。

例如,那个曾说着,“我名叫洁西卡·爱德华”,而在上万人群中向特留尼西特提出尖锐问题的女子,她曾经的未婚夫,是杨的好友。

“把脸藏在白头巾后的肮脏家伙们,和以真面目示人的美人这两方,我到底要支持哪一边,需要我一一加以说明吗?”这是波布兰对尤里安的名言。连没人问的时候都要表明立场,被问时候自然更是迫不及待了。

杨会讨厌咖啡,据说是和那“以真面目示人的美人”大有关系。也有人说,是在约了杨喝咖啡的午后,晴澈透明的天空下,她提到了和杨的那位好友订婚的缘故。

因为并不确定那三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对这样的话也只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杨在恋爱上行动力几乎为零,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也因此,会在某天清晨,宪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发生大件事”的时候,开玩笑的问,“是杨司令官喝醉了把格林希尔上尉压倒在地吗?”

结果是自然,先寇布准将被当时忘记了在一边的杨的忠实信徒,以及格林希尔上尉的秘密崇拜者,给嫌弃了。

又例如,据说在杨出生时,他的父亲正在擦古董,听了消息,停下手中的工作, 喃喃自语道,“我死了以后,这些美术品都是那小子的了!”

那是那次,提到鲁道夫皇帝和“人民的好逸恶劳”时候,黑发的提督难得谈到了自己父亲时,带着微笑回顾着的。据说是听到妻子死讯时,手中擦拭的物事落到地面,弯腰拣起时喃喃道,“幸亏不是会碎的瓷器”,之后就算带着幼子逃亡,也只会和不到五岁的儿子对面坐着擦古董的人。

就是那样的人。

语气中却总有着什么,扑捉不到的,清风拂过的叹息般,隐约的信息。黑发有些散乱了,纯黑透明到深不可测的眸,望入无边宇宙般,停留在他人无法注目的时空上了。隔了半天才会收回神般,露出恍惚曾见过的,带着一丝疲倦的笑容。

于是,先寇布想到了第一次的见面。黑发的青年,他的司令官,和当然的长官,方才还谈论着惊人计划的平静面容,在瞬间掠过的困惑和率直所混杂的,类似少年的神情。于是他明白,在那被称颂为宇宙第一的灵敏头脑,敌人所说的“那个骗子”,和民众仰慕的“奇迹”之间,恍如天堑裂缝般,绝不相同的特质调和冲突,本身成为本身最大矛盾体的,那个男人。

他还,只是个孩子。

“原本志不在从军,若非几次偶然的机缘推动着他,他将不会是历史的创造者,而是个寻常的旁观者,终此一生, 没没无闻。”

若干年后,当杨所景仰和一心想成为的那些历史学者,提到这位“自由行星同盟手中的王牌,二十岁加入军籍的用兵专家杨威利。”大约会这样说吧。

可是,会有多少人真正相信,他的本意,并非在军中出人头地?

事实是,这样说着的先寇布,也不能确定,自己若非成为杨舰队的一员,对这个问题会怎样想。

因为习惯在他身边了,所以会渐渐不再把他当作“奇迹”来看待。这种心情……

活泼热烈的舞曲突然震动了神经,先寇布收回思路,看着身边的人流露出一丝苦笑说着什么,背景的乐声太大,他没有听清,再抬头时,桌子不知何时移放到边上,空出的场地间,已有两三对人开始共舞。

“……先回去了!”因靠近而听清了,先寇布略侧过头看着杨的侧面。微露的平静笑容,顺着视线望过去,就看见正共舞的卡介伦和格林希尔。跟在杨身后,从人群中穿行而出,合上门,黑发的男人松气般的叹息,转头半笑道,“你不用跟出来……我还没醉到回不了家。”

并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平时,却也总会在一边容忍的看着,感受着别人的欢庆。

先寇布摇了摇头,拇指一翘,指向身后的嘈杂。“借机逃走而已”,他说。杨睁大了下眼眸,唇边露出笑意。

“这可不象蔷薇连队队长该说的话啊!”

“……是和提督您一起的话,总可以对别人说是奉命撤退嘛。”

屋外有些冷。因节气是冬日,仿真的天气也设在了寒冷线上。无星无月的深夜,风中有雪的气息,街上少有人在,路边住家的窗户中,朦胧出温暖的黄色光晕。早已是人工控制采光、气温的时代,最初也试行过全天候最佳工作时间的模拟,最后却还是切换成,最接近人类在地球居住时候的模式……就象偶尔还会出现在乡间的马车,或餐后美味的甜点。纵是已学会超时空跳跃,人类,总还有些习惯,是无法或不愿放弃的。

“昨晚,做了一个梦。”

平淡的语调。他没有停步,也没有侧头。眼角余光中,只见他的深色大衣,在暗淡地反光的雪色中,是一抹化不开的浓郁阴影。

“因为在梦里也知道是梦,所以并没有期待的感觉。只是见到了许多,过去熟悉的人。”

是了。今天,听到尤里安提到,在那两百万的战俘中,也有杨所认识的人。曾经是杨的学长,在陌生的地方成为战俘,归来时候发现已失去了父母、未婚妻、财产和名誉。

“拉普也还活着,和……洁西卡一起,官阶好象已经是少校,也快要有小宝宝了。”

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很长时间,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清脆中带着一丝咽哑地,响着。先寇布的思绪飘回了曾经的一次,唯一的一次,在杨脸上见到羞愧和自责的时候。是在立典拉德-罗严克拉姆轴心刚刚建立的时候,沉思中的黑发男人,喃喃自语了一句“好诱人啊!”

他还记得那时,正端着红茶走进屋子的尤里安带着一丝不解望过来,他却在回过一个红茶很不错的赞赏眼神同时,只觉得心中一荡。

如果巧妙地介入这场情势的演变……无论是联合布朗胥百克挟击莱因哈特,又或教唆布朗胥百克使其与莱因哈特分庭对峙……

使得对方分裂,甚至将银河帝国一举消灭的机会,并不是完全没有。也所以,他会对他说,“军人本来也不是适合您的角色,但您演得比谁都好,既然这样——”

“那么连独裁者一定也可以演得很好的!”

回答他的,却依然是那个微微带著涩味的温和微笑。

“独裁者杨威利吗……”,他的长官喃喃念着,之后就什么痕迹也没有,彷佛把这段对话忘了一样。

他若还在尤里安的年纪,也许就会相信,想要忘记的事情,也就很轻易的可以忘记。然而他不是,所以,静听雪落中,他也听着身边的人,用着平静中带着一丝疲惫的语气,淡淡说着。

“终于成了一个历史学者,可以不受干扰的在图书馆中一呆一个下午,朋友和家人也都活的很好,连战争也消失了。虽然是在梦中,却也应该觉得很幸福吧……却并没有那种感觉……”

他停下步,他也驻足。彷佛心不在这里似地,面前的男人,眼睛穿透了自己凝视着什么,脸上是那种,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听,什么也不拥有,什么也不主张的……

泫然若泣的表情。

背负着所有人命运,沉重到只想逃开,却连在梦中,也发现已经无处可逃的脆弱。

雪落到掌心,融化的那一瞬。黑眸中的理智,已回复了过来。张口似乎要说什么,终于还是无言转身。身后,先寇布的脚步迟疑了下,追了上去。

“提督……”

若为自己辩解,或以玩笑的态度对待刚才那一瞬……杨,也就不是杨了。这样想着,先寇布慢下了脚步,只看着前方黑发的背影越走越远。清冷的暗淡光线下,他知道,那种孤单,是无论是他,或别的人,都无法分担的。

因为在不停的说着,想做一个历史学者的杨,却终于发现,他已无法回头。纵是现在,马上,战争结束,他也可以,象他每次抱怨时候说的,领了退休金回去,却也无法再做一个,研究历史的学者了。

这么长时间,习惯了成为“杨”的存在,却忘记了一旦习惯,也许就难改。

……又或者,象杨那样的人,本也并不适合做个学者。正如他所自傲的立体西洋棋。

人所看重、欣赏甚至着迷的事物,本也未必是真正的擅长。

抬起头,先寇布闭上眼,感受着落在额头的雪很快消融。突然而至又很快消逝的凉意。不知为何,他想起,似乎已是许久前,那个人在将命运托付给他时,也曾说过。

“如果我正如传闻一样成为第七个背叛者,这一切就化为乌有了。这样一来你打算怎么办?”

“很麻烦。”

“是会很麻烦吧!但是就光是觉得为难吗?该想些什么应付的方法吧?”

“的确是曾经想过。”

“那么……?”

“结果是什么也没想到。如果你背叛了,我只有举手投降,别无他法。”

唇边渐渐漾开了笑意,先寇布睁开眼睛,看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中,飞舞而下的白色雪花,妖精般无声的喧闹着。明天带着波布兰他们一起去杨家里讨酒喝吧。顺便提醒那个行动力为零的家伙,再不出手的话,不但会丢掉个美人,而且可能连副官也难保。心情一轻松,脚下也轻快了起来。远处传来清晨的钟声,不觉间,在杨舰队的日子,又过了一年。眼前似乎还浮现着杨当年说“别无他法”时的笑容,先寇布翘了下嘴角,随口说道,“这个骗子!”

并不只是,值得为之赌命的上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