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OK,妥了。”
彼拉多船长关闭超光速通讯,对亚典波罗说。
“我们将把你送到利勒海默-IV去。那是德奥里亚星系第三行星利勒海默的卫星。在那里,有人会接应你。”
亚典波罗点点头。彼拉多船长是寇涅夫介绍的。一个月前在黑猫亭,当他拜托寇涅夫设法联络德奥里亚自由组织时,后者差点被酒呛到了。
“为了一篇报道,你甘愿辞去议员的地位,跑到游击队去?”他怀疑的盯着亚典波罗。“得了吧,你又不是二十岁的菜鸟记者,要靠独家新闻来出头。说实话吧。”
“好的,我说实话。我是厌倦巴拉特了。”
“别拐弯抹角。你和卡介伦政见不合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铁灰色头发的男子露出了冷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没错。那只知道通货膨胀率的家伙。我讨厌他。”
尽管充满了怀疑,寇涅夫最后还是答应了他。因此他才会在这艘伪装过的货船里,经过非法航线由海尼森前往德奥里亚。
“发现可疑船只,不论是否偷渡者,一律击毁。”
帝国的确曾针对愈演愈烈的涌向巴拉特的偷渡潮颁布了此一命令。所以一旦被发现,遭到攻击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彼拉多以他多年的走私经验保证过,由于不是直接前往游击队的根据地,所以相对来说这条路线是安全的。利勒海默管区的几个警戒点事先都花钱打点过了。
亚典波罗回到自己的舱房。很快有人敲门。他开门一看,一个淡黄色头发的青年船员不好意思的站在门口。
“啊,亚典波罗先生,您能给我签个名吗?”说着递上一本书——爱藏版的《革命战争回忆录》。
亚典波罗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读者。其实虽然口里说着不在意,但是作为作者,对于被尤里安写的《杨威利评传》挤下畅销榜首这件事或多或少还是有着些微的不平衡。他信手翻开书。那正好是一幅插图。自己站在特里古拉夫的舰桥上的身姿。亚典波罗的唇边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这才是自己吗?
那幅插图不是照片,而是卡斯帕·林兹手绘的素描。他不久之后就从海尼森消失了。现在还时常保持联络的,也就只有当年的“核心组”——卡介伦、尤里安、亚典波罗还有菲列特利加了,而且多半是缘于公务。
杨舰队的其他成员也会在每年的6月1日聚会,但是自从姆莱、马利诺的相继去世,林兹的离开,是越来越寥落了。
“老兵们的伤感聚会”。
波布兰只出现过一次,留下了这句酷评,然后便宣称“我再也不要来”。
“继续和大叔们呆在一起的话,会被美女厌恶的。”
“自己也即将成为大叔的人,怎么没见你和美女们在一起啊?”
话题转入低层次的争论。亚典波罗望着那对依旧活泼的绿眼睛想,的确,“侠义与疯狂”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所以波布兰才要逃掉,继续沉醉在疾风怒涛的日子里。而其他人则必须迎接未来。他们选择了责任。不是为了理想,而是为了证明存在的意义。
老兵不死,只是凋谢。
亚典波罗签完名,将书还给它的主人。青年接过书,目光却落在桌面上一把暂时当作镇纸用来压住几页手稿的黄铜大钥匙上。这是在这个电子锁的时代里不多见的东西。发觉到他的诧异,亚典波罗笑道:
“一件礼物。”
青年似乎理解的点点头,道了谢就离开了。亚典波罗随手拿起钥匙把玩着,指尖是坚硬光滑的冰凉金属触感。不知道它究竟能不能带来幸运。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临行前会把它揣在身上。
原本已经送给了尤里安,但是又重新回到了手中。那是在杨的半身铜像的揭幕典礼上。
为了不给帝国任何的借口,铜像的设置地点经过用心良苦的选择,最后定在了海尼森纪念大学历史系大楼前的草坪上。
“各方面都令人满意。”卡介伦评价说。无论对死者还是生者——在文艺家眼里,这种安排会被称作“美谈”吧。铜像的花岗岩底座上镌刻着一句杨语录:
“现在的文明是由过去的历史所累积起来的。”
没有什么个性的一句话。当然,真正体现杨的个性的语句,尤里安也不敢用,怕招来帝国的怀疑。
尤里安已经接受了海尼森纪念大学历史系的终身教席。
“就这样放弃了吗?还有下次竞选的。”
“不是放弃,从政原本就不是我的本意。”尤里安掏出一个匣子,“对了,祝贺你的报纸开张。”
“哎呀,年纪轻轻就想引退,还真像那个人。”亚典波罗抱怨道,“真是没意思。我还期待同你战斗呢。”
尤里安笑了。
“有比我更有价值的对手啊。”
“谁说的?政府里那帮人无聊透顶。”亚典波罗一边说一边拆开包装,“那把钥匙?”
“这个,原本是想作为礼物,送给亚典波罗家下一代的家主啊。不过看起来是遥遥无期的样子……”尤里安笑着说。
“喂喂,你也学会毒舌啦。果然是近墨者黑的关系。”
“不要用受害者的口气说这种话,明明你自己也有一份责任的。”
身旁,卡介伦说道。这时候海尼森纪念大学的校长满脸堆笑的向他们走过来。虽然是向尤里安表示祝贺,但他的目标更像是瞄准了下一届财政委员长的热门人选卡介伦。趁他们忙于应付时,亚典波罗一个人从边门绕到教学楼里,打量着这幢古老的建筑。这里曾经是那个人的梦想,虽然他一生从未踏足于此。
“可是学长还是占领了这里。”
沿着走廊前进着,亚典波罗对着看不见的人说。
“尤里安背了一个民主主义的包袱还不够,竟然连这种梦想也要替学长实现——想教他当坏孩子都不行。但他的未来不应该被划定。
“巴拉特并不是所谓的民主主义绿洲。上周在德奥里亚的暴乱死了大约两千人,每年原同盟星系有无数人以反帝国的罪名被逮捕。可是我们的市民甚至不关心这回事。并没有禁止报道,可是他们关心的是物价,是工作机会,而不是那些不久之前还是我们的同胞,现在是帝国子民的人。”
但是,我不相信找不到办法。不仅是为尤里安,也为你的民主主义。
如果你还活着,会怎样面对这一大堆的麻烦呢?大概也不得不活用你的声名,来作为这个社会的粘合剂了吧?虽然是你最不愿意的事……
他在教学楼的大厅里站定。金属牌上铭刻的系训已经暗淡了光泽。
“这样同学长谈话,感觉很奇妙啊。”
其实很少和学长有过认真的谈话。那个人对先寇布那样的长谈,不可能发生在其他任何人身上。而自己,也没有刻意去同学长沟通。
那个人是不是认为只要战斗时自己同他的精神波长始终配合就好了呢?的确,从第四次提亚马特会战和他一同组建诱敌的无人舰队开始(*),就一直担任着把他的战术具体化的角色。
只有那一次。回廊之战之前。
在作战会议上,亚典波罗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提案。只在会议结束后,他留了下来。
杨显然并没有料到进来的会是学弟。
“我有一个想法。”
那是更为辛辣的提案。战术的极致。杨考虑了一会儿,批准了他的计划。
“但是你刚才怎么不提出?”
亚典波罗望着司令官。
“阁下……”
“还是你也认为你的提案应当由我来公布?”
“现在只要胜利就好了。”
“你知道我最讨厌这样的。”
杨摘下扁帽,在手中揉搓着。“现在的这种夸大宣传,是你们故意的吧。”
“我军的组织,完全是建立在阁下的威望之上。活用和增加这个威望,在现时是宣传战的需要。”
“……是那样的吗?”
杨的表情变得无力。
“就算这是宣传的一部分,但是以后呢?”
“以后?”
“不管是胜是败,以后要怎样走下去?继续依赖虚像吗?继续相信‘那个’杨威利会解决一切吗?”
杨的语调并不激烈,反而带着压抑的窒息感。
亚典波罗可以沉着的指挥舰队,轻松的对付看不顺眼的人,却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种场合。他知道杨会疲倦,会沮丧,也会愤怒,但是这次,杨给他的是被击败的感觉——不是在战场的战败,不是面对官僚的挫折,而是某种东西的破灭。
不败的杨……
“没错。我从一开始就明白的。”
杨抬头说道。“算了,先对付眼前的敌人要紧。”
亚典波罗如释重负。就是嘛,能在如此严酷的战争中生存下来的人,绝不该是像玻璃般脆弱的。
他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当司令室的门在亚典波罗身后合上时,他有点后悔没能达成预定的目标。他本来想同学长好好讨论的。是觉得无法踏足那个人的精神领域吗?
“那个人的思想,不是我所能企及的。”
一直这样认为的。放弃思考,这就是所谓的依赖吧。
亚典波罗有时候会觉得奇怪,平常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那个人为什么唯独对这件事那么执著。是真的怀着对民主主义的憧憬,或者——仅仅是给大家一个目标?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杨自己也不一定清楚。所以,他始终在寻找着……
没有答案。亚典波罗想,或者说那答案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能够做出的。因此他的后继者们,也被他所构筑的民主主义所诱惑,继续重复着捉迷藏的游戏。
在把回忆录的手稿整理成书的时候,亚典波罗明白,必须得出答案的是自己。
他拥有的从前那些画面,每一幅所浓缩的回忆都太过巨大了。
在深夜的校园里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搔着头发的画面;和尤里安一起在树下野餐的画面;独自在舰桥的一隅默默啜饮难喝的咖啡的画面;落寞的坐在司令官室的画面……
多么希望让他的笑容在历史中活下来。多么想这么做——作为同僚,作为朋友,作为与他同时代的人。
但是,作为记者,一本书必须有所取舍。
别人对文字的理解,同自己脑细胞里的纪录并不相同。杨的想法,杨舰队的行为,在历史上也一定会有不同的褒贬。
“那个人的事还是交给尤里安好了。”
亚典波罗的笔下,不仅仅是杨。不仅仅是杨的理念。而是对所流过的血凝成的路的审视。
“杨舰队的成员也都有自己的思想。杨并不能替他们思考。”
他如此的主张着。是这样的吧?这才是民主主义吧?
至少,这才是你的理想。
“我就知道,你并不是一个信徒。”
在享受了家庭晚餐之后,卡介伦家的当主就民主主义这一论题曾经开玩笑般的说。
“那当然。”身为客人的亚典波罗也笑。“而且,我认为你也不是。”
卡介伦略微一怔,端起咖啡杯说:
“那么,就只剩下尤里安了吗?”
“我倒希望他不是。可是,杨也需要一个继承者吧?一个就够了……”
亚典波罗想起在宇宙港送别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的时候,她曾经说:
“我是不是很自私?把一切都推给那个孩子……他本该有自己的人生。”
“我相信那是他独立的选择。放心吧,他早已不是孩子了。”
菲列特利加因他的话稍稍安心。她望着他说:
“我其实很希望能和你一样坚强。”
铁灰色头发的男人苦笑着。
“我也很希望是这样……”
“别老笑话尤里安了。我看你自己才是一直在意着那个人吧?”
“别把我同你们混为一谈。”
一直告诉自己,自己是坚强的。不,或许正是借此在逃避事实吧。
“不承认也没关系。”
还没等亚典波罗提出抗议,卡介伦接着转换了话题:
“你知道德奥里亚星系的事吧。”
“德奥里亚自由组织?”
“也被叫做游击队或者叛乱分子。”卡介伦说。
“这个反抗组织是半年以前突然冒出来的。我手头有些资料,但不多。你对他们感兴趣?”
“不觉得奇怪吗?他们的资金是哪里来的?有没有人在暗中支持他们?”
“……可别告诉我是你干的。”
亚典波罗望着财政委员长。卡介伦摇头:
“怎么会是我。”
“可是,在帝国内部扶植一个势力,你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吧?不——或者说那个人也曾经这么想?”
“不。巴拉特没有余力搞这些名堂。”
“那么是谁?原来的费沙商人?帝国中的不满分子?”
“或者我们巴拉特的人。”卡介伦沉吟道。“巴拉特政府虽然捉襟见肘,但是也不排除掌握巨大财富的个人或集团采取行动的可能。”
“动机呢?总不会是民主主义理想吧……”
“日后的政治筹码。小规模的这种行动还是可以控制的。如果那样的话,他应该也有相当的影响力。”
“所以是要借助‘民间媒体’调查这件事吗?”
“对。找个什么借口?采访?”
“啊,这是作家发挥水平的机会。”
亚典波罗沉浸在兴奋中。“我想想……决裂的剧本怎么样?”
“决裂??”
“我一直很想试试同你大打一架。”
“你的想象力有点过头。”卡介伦说。“没必要作这种牺牲,你并不一定要亲自去啊。”
“这样能起到更大的效果。”亚典波罗笑道,“对方会把我的到来视作宣传上的至宝吧。”
“假如不被扣为人质……”卡介伦咕哝说。
“那样的话,”亚典波罗正色道。“如果我发现他们并不像猜想的那样糟糕——”
“喂,你总不会想加入他们吧?”
“反正尤里安也不再是议长了。杨夫人也早就隐退了。你虽然还在朝,但又不是议长,只要同我划清界限,应该不要紧吧?”
“太疯狂了。”
“那又怎么样?”
亚典波罗顶了回去。“似乎和平天生不喜欢我呢。”
“这话波布兰说说还差不多,由你来说可不好笑。”
“我是认真的。”
亚典波罗说。“在这里,建设者比革命家更有用。巴拉特需要的不是我,而是你和尤里安。”
“亚典波罗!”
卡介伦叫道。
“如果你是想用这种方法让尤里安的精神活性化……”
“我不为任何人而战。”
铁灰色头发的前提督说。又加上一句:
“也不为任何主义。”
“其实我还是很适合同卡介伦吵架的。”
亚典波罗自言自语的说。突然间,警报声响彻全船:
“前方发现不明舰队!”
亚典波罗一愣,随即立刻奔向控制室。
屏幕上出现的,是大约20艘,没有任何标志的舰群。
“是游击队吗?或者……”
游击队不该违反计划。从没有标志这一点来判断,是海盗也说不定。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伪装成海盗的人……
对于即将到来的是福是祸,亚典波罗并不在意。他面对着屏幕上的舰艇笑了,觉得仿佛回到了从前。
明明和死神比邻,却不觉得恐惧,只有庆典一样昂扬的气息的时代。
犹如那洒下的阳光,非常熟悉而温暖的感觉……
后记:
这是早答应过Shoulder要写的亚典波罗的“愤青版”。最初的想法来自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不过现在的情节已经同原来相去甚远。
题目来源于原作中毕典菲尔特的酷评:“他们什么都不做,就只作战争捉迷藏和革命捉迷藏的游戏”。和卫斯理的同名小说无关。
(*)出自动画“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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