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制造
九月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历史系研究室的一隅,空气中弥漫着红茶和咖啡的两种香味。
“刚才讲到哪儿了?”
教授放下红茶杯,安详的注视着立体影像仪。他原本亚麻色的头发如今已掺杂了少量的灰色。而他面前的少年迫不及待的说:
“秃鹰之城事件。”
“对对。”教授转动着立体图像。“我虽然没有机会目睹事件当时的场面,但是这个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我同他还是有一面之缘的。”
少年瞪大了眼睛。
“非常温和的人。对当时的我来说,可能是除了提督之外第二个敬佩的人了吧。”
少年有着些微的不以为然。虽然是值得尊敬的教授,但是把当事人的感受同旁观者眼中的事实混同起来,不是历史学的态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尔顿。”教授笑了。
“总之,今天并不是在谈论吉尔菲艾斯啊。是安森巴哈——通常所称的‘高登巴姆最后的忠臣’。”
作为害死吉尔菲艾斯的人,这个名字一直是万人唾弃的对象。
即使偶有标示着公正的史家,对他的评断也只是“愚忠”二字而已。
威斯塔朗特事件。
少年望着立体TV。这当然只是模拟影像。
——罗严克拉姆的王牌之一就是人民的支持,我们万不可在此刻火上浇油啊!否则更加没有胜算了!
——你说什么?
这一次的力谏,终于触怒了公爵。
战局不利,使得原本就不以战略见长的他更加丧失了计算的能力,作为唯一的盟主,他也认为不再有收买人心的必要,对士气的影响自然更顾不上了。
在监禁期间安森巴哈并没有表示任何的意见。监管人员无不为他鸣不平,可是他也没有诉苦。他只请求监守们向他报告最新的战况而已。然后便是一连十几个小时的沉默。
罗严克拉姆果然采取了那样的行动吗?
他们派出的摄像飞船,是怎样不受阻碍的从容拍摄和转播的呢?
是把攻击威斯塔朗特的部队都歼灭了吗?
或者,贵族军的内部有人同他们配合呢?
话说回来,那些执行核弹攻击任务的士兵们,就没有一个抗命的吗?
或许是有的。只是,这一切都湮没在无意或有意的忽视里了。
“他在监牢里都想了些什么,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了。”
教授总结道。关于威斯塔朗特事件“非常少的实证”一直是后世历史学家们抱怨的话题。
威斯塔朗特事件,按照官方的说法,是奥贝斯坦先斩后奏,莱因哈特并无责任。这给笔杆子们带来了扬忠惩奸的任务。各种赞颂吉尔菲艾斯大公,批驳前参谋长的作品,数不胜数。
“掌握历史者掌握未来。”
这句话原本是海尼森纪念大学历史系的系训。现在在教学楼的大厅里还能看到已经模糊的铭刻,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恒星会面临衰老,宇宙也会走向热寂。国家和社会也会死亡的。那个黑发的人曾经这样说。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那个时候,他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古书上的话。
王朝更迭,天下终会归于有力有德者。这样的规律是难以扭转的吧。可是自己无法嘲笑只手补天的人。
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在打一场既无意义,也无必要,而且根本不可能取胜的战争。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明白,梅尔卡兹也明白。
“梅尔卡兹吗?”
“他是因为家人被作为人质才被迫加入贵族们的阵营的。”
“可是他最后还是放弃了留在帝国的家人。”
少年毫不留情的说。
“用所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论点来看待历史上的人物,是太苛刻了。”
教授说。
“所谓的“愚忠”并不足以囊括一切。如果梅尔卡兹提督没有流亡过来,而是战死或者自裁,恐怕也难逃这两个字。”
“明白了。那么安森巴哈,他是忠诚的吗?假如是真的,那么布朗胥百克能赢得下属这样的忠诚,也是有其原因的吧?”
“原因啊……”
教授轻轻叩击着桌面。“就帝国目前公开的非常有限的资料而言,要得出结果还言之过早。没有凭据是不能妄加假设。但是,在漫长的历史里,上位者只要不是政治上的白痴,通常总能找到办法令那些怀着抱负的人为他们鞠躬尽瘁。博取忠心与感佩并不需要高尚的人格。即使下属终于看出是受了蛊惑,也不是人人都能放弃责任和名誉的执著,毕竟已经有了太多的牵扯。”
对上位者的历史评价,多数人更注重其道德而非才能。但是,对于身处当时当地的人而言,选择效忠的对象时却不能不考虑才能的因素吧?
安森巴哈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不,他可以。像菲尔纳,像修特莱,都得到了优厚的待遇不是吗?”
但是他不行。
是的,是布朗胥百克公爵的臣子。但是,更是帝国的臣子。
他为什么不择主而适,不明哲保身?在对布朗胥百克个人的忠诚之外,还有着对本身职责、使命的忠诚。
就算“彼可取而代之”,其实还不是一样,只是贤与不肖的差别。
无论是对谁,盲目的崇拜,对个人的神化,才是真正的愚忠。
“所以,他只能在可能的范围内进行一些小动作——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反抗。”
一个保留独立的思想的人,又怎样去面对那所谓的忠诚?
“这我知道,可他反抗的动机是什么?良知?或者仅仅是看不顺眼公爵的作为?”
他毕竟是处在整个权力结构与社会秩序的体系之中。他终究首先是家臣而不是朝臣。
他是没有遇到好主子的好奴才吗?
社会是一个上下互相影响的整体。帝国历经五百年的愚民政治,已经造就了坚硬僵化的社会体系。
“中央权力的松懈通常使诸侯坐大。但是帝国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皇帝虽然不问国事,但是中央集权的体制并未崩坏。说到底,也只是集团内部的权力争斗而已。
所以,在缺乏启蒙与普及的条件下,借助挑动百姓为手段的暴力,带来的最多是改朝换代,并不可能有实质上的进步。借助人民之手,把大权揽于一身,这本身并非值得赞颂的功绩。
“但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并不是追逐权力的人。”
“就是那样才危险。”
因他本人的崇高,而掩盖了对未来的警惕。
他或许可以抛开一切只追逐着胜利,但是别人未必如此。现在的银河帝国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其实不仅是现在,就在当时,希尔德、奥贝斯坦,他们都是更加现实的人。他们的生命并不仅仅为胜利而存在。
“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吧。秃鹰之城事件……”
“毒死自己的主公,利用其尸体,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了不起了。”
“那真的是充分的准备和精心的策划吗?”
少年似有所指地问道。
“嗯?”
“有立典亥姆的先例啊。”
“连格尔米逊要塞都被炸掉1/4的华丽死亡吗?”
“安森巴哈所能选择的武器,难道就只有手提加农炮而已?”
“或者是他不想把其他的提督也牵连进来吗?”
“为什么?其它的提督们也是布朗胥百克的仇人哪。”
“不是为了布朗胥百克,是为这个帝国。”
他必须完成最后的责任,仅此而已。从他被投入监禁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主公;失去国家的时间则还要更早。
专制主义的国运兴衰,维系在帝王的贤明昏庸上。无限制的欲望,宫廷的争斗,对权力的觊觎……高登巴姆家的王权,其实早已消失了。
鲁道夫大帝并不曾依靠所谓的神来拔高自己。或许是出于对自己实力的过分自信吧?在他的统治教材里,没有君权神授这一章。脱离了精神信仰层面的崇拜,对主上的忠诚也就直接同实力分不开了。
“因为没有建立思想控制的体系?”
“是没有建立思想建设的体系。”教授喝了一口红茶。“这点新帝国做得比他们好。”
“新帝国啊……”少年苦笑。他意识到,今天的谈话其实已经超越了原本的课题。
我们大家都多多少少对这部极权机器之得以运行负有责任。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仅仅是这部机器的受害者。要知道它之所以能运行,我们每个人都曾出了一份力。(*)
是的,我们是有罪的。是同谋。现在是,以后同样是。
所以那个人拒绝投降。
必须有人牺牲——
“如果这样就是同谋,那么我们大家都是了。”
“何尝不是呢?”教授的脸上浮现出苦笑。“那年,自从做出举行全民公决的决定,我就已经知道结局了。但是,我仍然发表了声明表示赞同。”
“但是您支持的只是形式,并不是结果!”
“或许那只是我对前人的忠诚而已。忠于他的理想,便要尊重市民的决定。即使这个决定意味着他们不再是‘市民’而成为‘臣民’。”
教授把转椅背了过去,望着墙上的某处。那里曾经挂过一幅他深爱的肖像,如今却只有一个时钟而已。少年明白今天的单独授课结束了。
少年轻轻的退出了空荡荡的这栋海尼森纪念大学历史系大楼。它身上完好的保存了一百年以来的各种痕迹,却又并不知道人间的兴替。
后记
本文完全是计划外的产物,发源于和bucock的谈话。本来是想写成自白,可惜某J那个东东实在太强了说——之前的那篇霍克也是——郁闷啊。还是期待老人家的安森巴哈吧……
所以,采用对话体。一老一少的教学形式,受到了古龙的《午夜兰花》的启发。但是,依照在下的恶趣味,还是从纪念同人变成了理论分析和政治预言。觉得枯燥的人,M在此向您深刻检讨……
(*)的话出自哈维尔出任捷克总统时的就职演说。
还有,尤里安担任大学教授的设定,源于格林美尔斯大人的文书。但是,在下笔下,尤里安即使不从政,似乎巴拉特的前途也是很灰暗的样子……-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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