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Of God (3)

Augustus

City Of God

Gratia*

  吉尔菲艾斯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模糊——不同于死亡,这明显的是自我意识的放逐。

  ——自己当然也不愿意这样,但是——

  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莱因哈特大人才会变成那个样子——罪人……是的,那就是我——天堂和……地狱,根本不存在?——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红发的青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的思绪已经被自责所攻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坠入负罪的陷阱。

  是的,我有罪——所以,我要受到审判;是的,我伤害了莱因哈特大人——都是因为我,事情才会变得无法收拾;是的,或许从最初开始,我就不应该那样做——如果改变了做法,也许就还会有所转机……

  虽然惊觉到精神层面的异常,但吉尔菲艾斯已来不及阻止自己。他仿佛正乘着用秦皮树和白杨树*搭成的木船,在赫威高密尔的巨大水浪间随波逐流……

  不知从哪里发出若隐若现的光点,吉尔菲艾斯疲惫地微微抬头。他看见在不甚遥远的岸上,有一位金发少年正冲他嚷道:““齐格飞——好俗的名字啊!”“莱因哈特……大人?”红发的青年费力地翕动着唇瓣,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另一个景象吸引住了视线——

  在岸的另一端,也站着一位有着耀眼金发的少年,他向自己伸出右手,扬起了灿烂的笑颜:

  “不过,吉尔菲艾斯这个姓倒蛮好听的,颇有诗意呢!就这样吧,以后我都用姓叫你好了!”水流的速度似乎加快了,吉尔菲艾斯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少年远去的身影。他无意识地回过头,看向前方那一团未知的黑暗——

  好像有人在叫他,吉尔菲艾斯的理智勉强地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听着对面传来的冷漠语调,红发青年已无力作出任何反应。

  审判继续——诺恩斯,召唤下一个陪审团员!”好冷啊,吉尔菲艾斯不禁耸了下肩膀,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耳边却传来异常清晰的声音:

  滴嗒……滴嗒……

  是——水的声音吗?无力睁眼去查证,吉尔菲艾斯只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在将手放上胸膛的那一刹那,他却有了某种了然的认知:

  是血——是我的血!

  白色的军服已经有一半变得鲜红,看起来却反而显得更加夺目;吉尔菲艾斯感到血液正自手掌中滑过,伴随着血滴掉落的声音,诺恩斯们跳起了死亡的轮舞——

  “斯库尔*啊,还有海蒂*,暂且停止你们对日月的追逐;收敛起自己的利爪,降落到地面上来——我需要你们灵敏的鼻子,为我们找寻那两只躲藏在格拉西尔*树林中的狐狼!”红色的头发搭拉在苍白的脸庞上,蓝色的眼眸黯然地闪露着苦痛的光芒。吉尔菲艾斯觉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已经逼迫着他退到了悬崖的边上……

  “这两只野兽有着高尔法伊格*的魔力——”庄严的沃德如此宣布。

  “这两只野兽有着尼德霍格*的利齿——”温柔的维尔丹尼缓缓陈述。

  “这两只野兽有着黑侏儒的心肠——”暴躁的斯考尔德冷冷嘲讽。

  请不要再唱下去了……吉尔菲艾斯在心中恳求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而且,他也不再确定,自己还有可以去承受它的力量……

  于是,他的意识又一次回到那艘小木船上,任时快时慢的水流载着自己四处游荡——

  已经……天黑了吗?吉尔菲艾斯无意识地想着;放眼望去,周围的一切全都笼罩在无尽的墨色之中,连一点星辰都看不到——

  而后,在岸上,出现了某个模糊的影像——那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在他身旁,停放着一个长方形的玻璃箱。

  吉尔菲艾斯竭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个图像的含义,但他只来得及对上年轻人忧伤的冰蓝色眼眸,小船便又向前方驶去了……

  “各位尊敬的陪审团成员,公正严明的法官先生啊!请允许我作为你们其中的一员,在这里讲话——”很适合演讲的声音,清晰而洪亮。吉尔菲艾斯暂时离开了意识的独木舟,将目光重新聚焦到眼前的陪审席上——

  在自己面前站立着的,是位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年纪约在40岁上下的男子,穿着一身合体的西服,看上去像是个政治家……

  红发青年的神经在臆想的某一时刻突然与以往的记忆连接起来,于是他想起了这个男子的身份,那是他记录在袖珍电脑笔记本中的档案之一——这个男人,名叫优布·特留尼西特。

  同盟的国防委员,后来的国家元首脸上正闪耀着职业的微笑,他以绝对正义和正确的语调发表着自己的宣言:

  “我认为,吉尔菲艾斯阁下是无罪的——”惊讶地抬起头,红发的青年凝视着特留尼西特的脸庞——他当然不会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有帮他辩护的目的,但关键是,这个热情的演说家,究竟想要作什么?

  “真正对银河系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的人是——”特留尼西特技巧地拉长声音,以俯视的眼光环视着四周;刻意地停顿了10秒后,他用最富有激情与责任感的声音念出了罪人的名字: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如果还有百分之一的行动能力,吉尔菲艾斯一定会跳起来卡住对方的脖子。但现在,他却只能以眼神瞪视着面前笑容可掬的男子。而这名男子本身,还露出一副正义之友的表情,继续着这场闹剧式的辩护:

  这个人并没有统治全宇宙的能力,却为了一己之私便将整个银河卷入了悲惨的命运;他利用别人对他的尊敬和友情膨胀自己的野心,踏着别人的尸体一步步走向自己的辉煌——”特留尼西特鼓动着他的唇舌,将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全部置诸脑后似的开始了华丽的讲演;他的表情和手势完满地结合在一起,以自我陶醉的最高境界不停地吞吐着虚伪的云雾。

  黑衣的审判者一言不发地端坐在法官席上,冷冷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闭嘴!……吉尔菲艾斯想大喊出来,可同时却感到自己连维持坐姿的力气也几乎就要消失殆尽了。恍惚之中,他仿佛看到了在岸上正冲他招手的莱因哈特——

  “来做军人吧!做军人可以让你早一点成为男子汉大丈夫!要赶快独立,去把姐姐解放出来,吉尔菲艾斯,你一定要和我上同一所学校哦!”——这一切……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没有哪一个人逼迫过我——吉尔菲艾斯拼命想要反驳特留尼西特的观点,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根本就缺乏坚定的意志。他打着‘决不滥杀无辜’的旗号,却又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违背了发下的誓言,背叛了自己的友情,不是吗,各位?“特留尼西特一边热情地寻找着支持者,一边再接再励地说下去:

  “他伪善地装作悲伤,却亲手将朋友送上了刑场;他一手制造了悲剧,却表现得好像受害者一样!这个人没有能够坚持自己的信念——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信仰;无论是在那个事件之前,还是以后。”——够了,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吉尔菲艾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正在崩溃的人格,自心中发出了哀鸣:莱因哈特大人是无罪的,对那时的事情,他一直在后悔——

  “但他毕竟是做了,不是吗?”一个声音陡然出现在吉尔菲艾斯脑海之中,发出严苛的责问。

  “愚蠢的人类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孽,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主派他的独子来挽救有罪的人,可他们却并没有认出神子,反而唾弃他,嘲笑他,他最最亲近的人背叛了他,将他钉上了十字架——弥赛亚啊,你已用自己的生命和血洗清了他们的罪,但却无法拯救他们肮脏的灵魂……”红发的青年努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但一无所获。他只能喃喃地自语:“不,我并不是弥赛亚……不,我没有挽救别人的能力……”突然,一道冷笑的目光穿透了吉尔菲艾斯的神经;猛地回头,红发的青年眼中所出现的,是半躺在座位上的另一位陪审团员:40岁左右的年纪,却已经秃顶,肤色浅黑,五官都很明显;健康的时候,一定是个身材魁梧,给人精力充沛印象的男子……吉尔菲艾斯脑海中的另一个档案缓缓开启,让他得以想起面前这个人的姓名:安德鲁·鲁宾斯基!

  费沙的领主现在躺坐在椅子上,已经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他只能用嘲讽和藐视的目光来诉说自己的轻蔑与不屑:

  愚笨的人们,你们将一生都贡奉给了激情之神,在他那虚伪的庇护之下挥洒着自己的青春与活力;为莫须有的荣誉燃烧自己的热情——但你们并不明白:那美妙的承诺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于是,当真实的世界降临的时候,你们便只能望着那逝去的友情空自悲哀——

  “同盟的议长和费沙的领主”,这真是个奇妙的组合。但吉尔菲艾斯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叹。他只是沉浸在恐惧之中——恐惧自己心中的猜测:

  会不会,会不会莱因哈特大人也在这里——也和我一样,作为受审者出现?——

  不是的,这些人根本就不明白,我和莱因哈特大人——是……

  面前的两名陪审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掉了,留在厅堂里的,只有特留尼西特尚在回响的话音:

  “有罪的人是——有罪的人……”

〈注释〉

  Gratia:恩宠。

  秦皮树和白杨树:分别代表男人和女人,象征生命。

  斯库尔:Skoll,嫉妒之意。北欧神话中的苍狼之一。

  海蒂:Hati,憎骇之意。同是苍狼之一。受巨人族之命,永不停歇地追逐日月,以消灭光明。

  格拉西尔:Glarsir。瓦尔哈拉神殿外的树林。

  袄尔法伊格:Gurfayg。拥有格娜神族魔力的女巫。

  尼德霍格:Nidhug。毒龙,专吃生命之树的树根。

La Madonna*

  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吉尔菲艾斯想着。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还能维持坐姿就已经是个奇迹。更糟的是,现在连各种感觉都开始退化了……

  吉尔菲艾斯试着动了动放在胸口的左手,却碰触到某一种物体——那不是纽扣或衣饰,而是——

  花茎!?

  红发的青年不可置信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早已被花海包围:鲜红的花朵在胸前怒放,似荆棘般的花茎萦绕在颈旁,臂端。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产生了麻痹的缘故吧,吉尔菲艾斯竟然没有发现那多玫瑰已透穿自己的胸膛——

  想象着自己被花朵钉在椅子上的模样,吉尔菲艾斯忽然觉得整件事情荒谬得可笑。这时,轻微的声音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令他抬起了面庞。

  审判者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声音却小得可怜。吉尔菲艾斯努力地侧耳倾听,可只勉强听到了其中的一句:

  “——最后的陪审员啊,说出你的证言来——”黑衣法官的嘴唇还在颤动,但吉尔菲艾斯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这种感觉,就好像死前一样……红发的青年一边如此地想着,一边冷静地推断着自己身体的情况:大概是由于失血过多造成的暂时性失聪,再这样下去,也许会休克吧……

  红发的青年疲倦地扯出自嘲的笑容,静静地等待着——但是,自己到底是在等待些什么呢?

  “你还不明白吗,迷途的羔羊?——你已经为愚蠢的人类所背叛,被丢弃在荒芜的草原之上!”突然地,一个声音以不容置疑的语气直插入吉尔菲艾斯的脑海之中;并用至高无上的口吻劝戒着不知所措的青年:

  “自诩为你至友的人并没有遵守你们共同的誓言,也没有坚持自己的信念——他对自己朋友的背叛和对自己信念的不忠,最终导致你坐在了这里——众神的终审之堂!”不莱因哈特大人他一直遵守着我们的誓言,他甚至为此不惜——

  吉尔菲艾斯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以自己全部的意志抗拒着来自精神层面的猛攻——

  他甚至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为火种,去燃烧点亮那个誓言!

  “是这样吗?那么,他究竟为何而那样做?是为了你吗?只为了与你约定的那个誓言?——如果真是那样,他又为何要背叛你们共同的信念,犯下那样的罪行?”“——他只不过是把你当作了对自己最最完美的幻想,因为他知道你会永远站在他的一边;而当你为了真理去反抗他的时候,幻像破灭了,他开始意识到: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而这是他所无法接受的!于是,你的生命便只能以悲剧收场!”不,不!——事情决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为莱因哈特大人牺牲是个悲剧?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莱因哈特大人所作的只是为了赎罪?——

  “你以自己的一切去守护他,救赎他——时刻如此;而他又用什么来回报你?——他将你推入了地狱;而自己却以受害者的身份高居在那云端的天堂!”——天堂?莱因哈特大人怎么可能住在你所说的天堂?!——他一直为那件事背负着,所有的罪过!——

  “作为一个有着争霸野心的人,他并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只因为感性的冲动,就自私地将你留在身旁——”“于是,你便甘心情愿地为他牺牲生命;而他,却用别人的同情遮掩自己的罪责,给你穿上‘不需要存在’的外衣;他为了自己的野心牺牲了最可宝贵的东西,并践踏着它的遗骸,登上了那冰冷的顶峰——这时,他才又想起了昔日的温暖,才回想起曾经的挚友——”不是的……不……

  连申辩的力气都没有了,吉尔菲艾斯渐渐觉得自己的意识模糊起来——反正,无论怎样辩解都没有用处——紧闭着眼睛,红发青年的身心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洞……

  ——到现在为止,我所作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吗?——

  或许是吧……或许是吧……

  誓言,友情……这些东西真的是莱因哈特大人所需要的吗?如果我没有那样做的话,或许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若是……若是没有我的存在,从一开始,事情可能就会不一样……

  如果我不存在……

  或许……或许——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人吧——

  是——那样的吗?

  已经没有力量反抗了……吉尔菲艾斯想,无助地咀嚼着心中苦涩的滋味。

  莱因哈特大人,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或许是第一次吧——有谁能来帮帮我?在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吉尔菲艾斯都在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因为要成为对莱因哈特大人有所帮助的人,他已经将所有的责任都担在了自己肩上;同时也放弃了,作为少年所应有的,任性与天真——复杂的世事使自己不可以轻易接受任何人的帮忙。

  可是,现在——

  请……帮帮我——

  无意识地呢喃着,吉尔菲艾斯觉得滚烫的液体正在眼眶中聚集,从没有察觉到自己会这样的脆弱——

  “齐格……”是——幻听吗?吉尔菲艾斯一动不动地僵坐着。这是他支撑自己仅存信念的最后防线,如果连这一点都不复存在的话……

  “齐格……”伴随着温柔的话音,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吉尔菲艾斯感到和煦的阳光正拂过自己的面庞。

  “安尼……罗洁——”金色的长发,秀丽的面容,纤细的身姿,朦胧的微笑。居住在吉尔菲艾斯心中圣殿里的女性伸出白皙的手臂,轻轻握住了红发青年沾满血迹的右手。

  “齐格……”靠着识别唇形,吉尔菲艾斯知道安尼罗洁呼唤了自己的名字,但后面的话语却听不清楚。他焦急地用眼神诉说着自己的无奈,而安匿罗洁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搭拉着的散乱头发被整齐地理到脑后,吉尔菲艾斯感到女性细腻的手掌在脸上缓缓抚过。

  阳光在瞬间倾泻下来,洒在纯白的厅堂之中;光阴如箭般飞逝,红发青年的脑海里闪现过往事的镜像:

  “齐格,要和弟弟做好朋友哦!”——

  “齐格!弟弟一向多亏你的照顾!”——

  “弟弟嘴里不说,或许他自己也没察觉,其实,他是很依赖你的!弟弟的事以后就麻烦你了,好不好?”……

  回想着自己所发下的誓言,吉尔菲艾斯凝视着眼前的女性,他看到的是:悲伤的水蓝色眼眸,苍白得透明的面庞,闪现着哀愁光泽的长发……

  “安尼罗洁小姐,你不需要自责。对于所作的一切,我绝不会后悔!”吉尔菲艾斯望着那双温柔的眼睛,以神情诉说着埋藏在心中的话语。这一刻,红发的青年终于可以释怀:不论自己是否对帝国不可或缺;不论自己是否是有罪的人;不论自己是否是弥赛亚——如果这些都是建立在那一瞬间的决择上的话,那么,不管有多少次选择的机会,自己都会义无反顾地冲上前去!——或许那确是不顾别人感受的决定,但吉尔菲艾斯却明白自己的内心:就算是被别人当作罪人也好,就算不为莱因哈特大人原谅也罢——我都必须保护他!因为,保护莱因哈特大人就是保护我们的梦想——这一点,是不需要别人去明白的!

  缓缓地,安尼罗洁绽出了一抹微笑,那并非是凄美的花朵,而是明了的神情。她望着面前的红发青年,慢慢地张开双臂——

  被拥入温暖怀抱的那一瞬间,吉尔菲艾斯感到眼眶的湿润。恍惚见,他的耳边传来轻柔的嗓音:

  “谢谢你,齐格——弟弟就,拜托你了!”伴随着光线的骤然增强,安尼罗洁消失在晶莹的空气之中。吉尔菲艾斯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黑衣的审判者便敲响了手中的小锤:

  “时刻已满!主啊,请允许我开启——所有灵魂的eschatos*!”

〈注释〉

  La Madonna:西班牙语,圣母。

  Eschatos:终结之意。

Redimere*

  大地剧烈地晃动,光线明暗交错。吉尔菲艾斯感到身后的坐椅正在迅速地改变着形状,并不停地往上攀高。于是,红发的青年便在荆棘的簇拥之中升到了半空;而此时映入眼中的景象,令吉尔菲艾斯更加不知所措——

  椅子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白色的树木,这巨大的生物有着三条粗壮的根络,无数枝条盘根错节地纠缠在一起,组成了永不干枯的伊格德维修。它的主干笔直地插入穹顶,而以吉尔菲艾斯为中心,在与主干成九十度角的左右两边,又各长出一根稍细的枝条,繁密的叶片覆盖着那巨大的躯干,洁白的颜色闪现出晶莹的光芒。所有的树枝上都雕刻着阿瑟神族的文字,仿佛召告着自己的神圣与容光。

  ——这个样子,还真有些像弥赛亚呢——吉尔菲艾斯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身下的神木已由纯白变成了鲜红——那是以他的血液作为颜料而披上的行刑者的外袍。红发的青年俯视着脚下的大地,心里默默地想着,——终于,要宣判了吗?——

  出乎意料的,他心中一点也不感到惊慌——现在,他已再次找回了理智,坚定了信心,红发的青年决不会因自己的选择而感到彷徨。

  虹桥*的守望者海姆达尔*吹响了他的号角,那悲壮的号声在三界间回响;瓦尔基丽雅骑着白马,手握长矛,在天空中轻盈地飞翔;至圣的神殿里充盈着自尼夫尔海姆的冰川反射而来的寒冷光泽,空气凝结了起来,人们仿佛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镜像。

  吉尔菲艾斯被着神奇的景象所吸引,眼睛在不经意间瞥向了陪审席,却看到在那里还端坐着一位身披白色斗篷的人——安尼罗洁小姐不是最后一位陪审团员吗?那这个人是——

  猛然间,吉尔菲艾斯脑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雷之声:难道是——?!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红发的青年以惊人的音量大喊道:

  “莱因哈特大人!”胡因和穆宁乘着音波盘旋,将黑色的羽毛撒落在红白交错的神树之上。一时间,诡异的光泽映照着吉尔菲艾斯苍白的脸庞。

  那神秘的人抬起头来,斗篷轻轻地飘落在地上;于是,大理石地板上便映射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

  “吉尔菲艾斯……”脸上有湿热的液体滑过,红发的青年知道自己哭了。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却只是哽咽地发出声音:

  “莱因哈特大人……”“对不起,对不起,吉尔菲艾斯!——”呼喊的声音盖过了吉尔菲艾斯的话语,金发的青年不顾一切地冲到神木前面;他抱住粗壮的树干,不顾鲜红的血迹弄脏自己的衣服,用尽力气喊出忏悔的语句:

  “都是因为我——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吉尔菲艾斯!”高傲的头颅低了下来,使劲地摇动着。仿佛感受到了人间的痛苦,劳瑞蕾*们张开了她们的檀口,一时间瓦尔哈拉外的伊芬河水波涛汹涌,墨绿色与暗蓝此起彼伏,如猛兽般的水流瞬时吞没了大地,就仿佛是浇灭了人们心中的最后一盏明灯——

  红发的青年想要阻止,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密友在痛苦中挣扎的模样。

  “不是这样的,莱因哈特大人——我……”还来不及说话,三位诺恩斯便走上前来。

  “忏悔者啊,是无法赎罪之人——”庄严的沃徳如此宣布。

  “悲伤者啊,是愿望落空之人——”温柔的维尔丹尼缓缓陈述。

  “软弱者啊,是逃避命运之人——”暴躁的斯考尔德冷冷嘲讽。

  “无法救赎的罪过,无法挽救的灵魂——只能在海尔的宫殿中,永久地长眠——”边歌边舞之间,她们已用黑色的丝线将莱因哈特捆绑起来,而金发的青年宛如没有灵魂的躯壳似的,一动不动地听任诺恩斯的摆布。

  黑衣的审判者敲响手中的小锤,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最后的判决:

  “判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有罪!”与他的回声相呼应,圣殿中马上响起无数个声音:

  “有罪——有罪……”“罪人——罪人……”“不!——”吉尔菲艾斯大喊着,努力挣脱着花茎的纠缠。

  为什么是这种结果?!——受审者不是我吗?——莱因哈特大人所忏悔的“罪”,是和我完全一样的——那并不是什么罪过啊!难道要我们为莫须有的罪责认罪吗?——弥赛亚和罪人?究竟是在指谁呢?

  血不停地流淌着,染红了纯白色的生命之树,吉尔菲艾斯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叫喊着。但莱因哈特已经随命运女神们向着敞开的大门走去。吉尔菲艾斯仿佛看到了,站在门的那一边,正准备迎接客人的死亡女神。

  “莱因哈特大人!”吉尔菲艾斯再一次呼喊,金发的友人突然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在一瞬间相对——

  “吉尔菲艾斯——”红发的青年清楚地看到,友人的眼中盈满了晶莹的泪珠;而微微颤抖的声音,正自那秀丽的薄唇间飘逸而出:

  “我知道道歉也没有用,但是,我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已经实现了对你的承诺——”金发的青年以急切的语气诉说着,努力不让眼泪掉落下来。

  是啊,就是这个——为了我们共同的理想,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坚持下去!没有弥赛亚,也不存在罪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愿望……

  “我已经将宇宙掌握在手中了——”现出一抹笑容,莱因哈特对好友说着,“但是——我真正想要的是……”猛然间摇晃着头颅,金发青年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吉尔菲艾斯,我好寂寞!吉尔菲艾斯,我只想要你和姐姐陪在我身旁!”“莱因哈特!”在这一刻,两人的心灵经过多少岁月的流逝,终于再次紧紧相贴在一起——本来就不存在谁为了谁而牺牲,因为我们两人,是互为依托的——并非是一个人,却拥有同一个梦想;为了在天空中翱翔,我们永远共用同一对翅膀——不必在乎任何形式,因为我们所发下的誓言,至今仍在晴朗的夜空中,如星般闪闪发亮!

  “莱因哈特——”“吉尔菲艾斯!”黑衣的审判者轻轻地点了点头,诺恩斯们唱起了重生的颂歌;伊吉尔*送来了温柔的微风,伊格德维修上的叶片轻轻摇晃,任晶莹的水滴盈盈下落;荆棘的花茎缓缓放松,与那朵玫瑰一道化为天际的彩虹。吉尔菲艾斯自大十字架慢慢下降,直到与昔日的友人双手相握——

  伊芬河水渐渐平静下来,大地再次出现在水面上;日光温柔地普照在苏醒的泥土之间,神车又一次飞驰过晴空;经过雨水的洗涤,阳光变得更加洁白和柔亮,使瓦尔哈拉披上了崭新的盛装。

  在耀眼的光芒之中,显现出两个人影,他们是那样的年轻与自信,带着永不放弃的微笑,正并肩走在那用生命之木建造而成的碧芙洛斯特之桥*上。

  渐渐地,在他们身后,光华慢慢地聚集,仿佛出现了白色的羽翼,那纯洁的象征正要将这对欧里啊尔和尼苏斯*带到那一片属于他们的圣域中去。在那里,他们将永远不再分离——

  “吉尔菲艾斯,你说我可以将全宇宙掌握在手中吗?”“除了莱因哈特大人,还有谁能做到呢?”是啊,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而且从现在开始,我们也一定能够携手重返那片属于同一个梦想的自由蓝天。

  而我们的出发地,就在那一片遥远而美丽的——

  上帝之城——

〈注释〉

  Redimere:救赎。

  虹桥:通往瓦尔哈拉神殿的虚幻之桥。

  海姆达尔:Heimdall。守望之神。

  劳瑞蕾:Lorelei。海精灵。

  伊吉尔:Aegir。风雨之神。

  碧芙洛斯特之桥:即虹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