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RIES——银英同人《纪念日》番外篇

白山千鸟

MEMORIES——银英同人《纪念日》番外篇

那一夜,元帅们在梅克林格府上。

旧帝国历723年的红酒,紫黑色,散发出烘醅黑色浆果特有的,压抑、沉静而浑厚的香,幽闭了太久,迫不及待地溢了满室,然而一会儿就淡了,空留满瓶宝石也似的液体。

年代太久的酒,并不宜于换瓶,但还是换了,就是为着那宝石般的颜色和光泽,看着它由紫黑渐渐变成蓝紫,美丽而奇怪的颜色,与其说像酒,不如说像某种明亮的毒。然而真的喝到嘴里,空荡荡的,几乎什么感觉也没有,却还是微笑着碰杯.

“为什么?”

“为往事。”

梅克林格那部实录著作——《银河的群星闪耀时》,卷首题着这样的诗句:

  你们,后世的人们,

  你们读到这些字句,

  于是你们眼中便升起了回忆——

  那些远比这本书伟大而不朽的回忆

  我看着它们,看着它们……

  直到就这样死去。

一时间,他们眼里也升起了回忆,关于逝去的酒和夜晚的回忆,那时,他们痛饮、泼洒、挥霍的,是多么年轻,几乎灼热的液体,连同星子一般晶莹的碎屑。

记得先帝莱因哈特陛下偏好浅龄的酒,六个月的贵腐干白,新鲜透亮,闪着隐隐的绿意,似乎紧绷着满盏金子的光泽……当年的里斯宁葡萄初生的红酒,尚未氧化的单宁散发出令人精神一振的苦涩气息,生机勃勃……那样的夜晚,星辰不是触手可及,而是盛在杯中一饮而尽;那样的酒,也不是用来喝的,而是用来燃烧的。

燃烧,或祭奠。

有过太多的祭奠。

所以再一次碰杯的时候,仍然微笑着,“为什么?”“为故人。”

于是他们眼里的回忆便熄灭了,仿佛无形的风,从某个深深的地方吹来,他们都知道,那样的酒,那样的夜晚,在他们的余生里,再也不会重现。

空荡荡的杯中酒,枉有几百年的岁月,华而不实的颜色,陈旧淡漠的气味。可谁又知道那年轻的酒在哪里呢?以及痛饮那样的酒的双唇呢?倒映在杯中的星空呢?几乎握住星空的手呢?玻璃破碎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往日,满地的殷红与晶莹早已随风而逝……每个人都很清醒,杯中的酒也没有丝毫动摇,碰杯的声音几不可闻,只是轻轻地接触,“为什么?”“为死亡。”

正在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梅克林格夫人,风衣上带着初春深夜的轻寒,一如她的声音和话语——

“各位阁下,杨威利夫人去世了。”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杨,巴拉特星系自治政府主席,更具影响力的身份,是杨威利夫人。

已故的原自由行星同盟元帅杨威利的夫人,自由与民主的守护神,有“魔术师”之名的传奇英雄杨威利提督的夫人。

十四岁时,她遇到他——艾尔法修年轻的英雄;八年后,她成为他的副官;两年后,成为他的妻子;一年后,成为他的未亡人;十年后,她去世。

如果去掉彼此名字之前那些高尚而沉重的修饰语,如果离开那动荡辉煌的时代背景,像她那样的一生,其实是何等的朴素、苍白而哀婉。

爱上一个人,去到他身边,得到了他,失去了他,怀念,死亡,短短的三十六年的人生,悲哀多于快乐,回忆多于经历,却在生命的尽头,说:“我是一个幸运的女人。”

是的,幸运。

那一天,第二次巴米利恩会战的前夕,他说了一些话,不得要领,不知所云的措辞,慌乱的,刻意移开的视线,微微发抖的手握着贝雷帽,甚至连她的回答也没有听懂,带着惯常的迷糊的表情,下意识地,漾开淡淡的困惑的笑容:“格林希尔上尉,对不起,您的回答……”

因为总是突然地失去,因为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而得到的又不是本意,所以她不说“我愿意”,他就不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她。甚至,当她说出“我愿意”时,他仍然没有明白似的,还是困惑而窘迫地微笑着,仿佛已经做好了失望的准备。

仿佛已经习惯于失望。

一直记得那一刻心痛到窒息的感觉,想要把那全宇宙最智慧的人揽进自己怀里,就是从那一刻起,那个十四岁的女孩子长大了,一直在那里,隔着几步不可逾越的距离,默默地爱慕着、崇拜着、信赖着、追随着的女孩子长大了,轻轻地捧起他的脸,轻轻地吻了他。

他的吻非常温柔,近于怜惜和悲哀,以及一丝歉疚,她懂得那些情绪的含义,自然而然地。那一刻,巴米利恩会战的前夕,他已经准备好了,去迎接死亡的结局。

如果战胜,他是非死不可的了,于帝国,于同盟,他都是非死不可的人;如果战败,倒还有活下来的可能,然而,他是从来不会失败的“魔术杨”。并非有着胜利或失败的自觉,只是坐在指挥桌上,军帽在指尖犹疑地转着,眼神很平静,没有人知道,他在看着哪里,没有人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略微瘦削的脸上,迷糊和智慧,青涩和安详交织在一起,是她所见过的宇宙中最迷人的脸庞,深不可测,而又触手可及。

在众人散去的会议室里接吻,长长的浅浅的吻,他的黑眼珠溜到眼角,紧张地四处偷瞄,又笨拙地想掩饰自己的紧张,于是从她玫瑰味的唇吻间,飘出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不论战争的胜负,不论国家的存亡,不论政治理想的高下是非,只知道,这一个慌乱的神情,这一缕沁透心脾的笑意,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

然而,最终还是失去了……

他就长眠在那里,带着那种神情,淡淡的、困惑的,好像在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好像在说:“对不起。”这个人,她爱的这个人,她失去的这个人,狡猾的、迷糊的、脆弱的、坚强的——骗子。

骗子,骗子,你是怎么一言不发地就告诉了我一切呢?你是怎么不动声色地就改变了一切呢?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我已经无所畏惧。

用残存的生命,拥抱他留下来的一切,从伊谢尔伦到海尼森,从政治代表到政府主席,从没有想望过任何权力与利益,所以有一种绝对的坚持和绝对的不妥协,关于民主,关于自由,关于民意和人道主义……这是对什么也不执着的他一生中唯一的执着,是习惯于失望的他,至死也不曾放弃的希望。

是仅有的,最后的,她可以触及的,他的东西……

那一天,对尤里安说了这些。

那一天,在三月兔亭,菲列特利加·G·杨和尤里安·敏兹,一人面前一杯红茶。

被白兰地浸透的方糖燃烧在银匙里,火焰呈现出蓝色、黄色和樱桃红,带着醉意和焦香的,似苦似甜的气息,便氤氲在二人之间。

这就是被称作“白兰地红茶”的饮品,也有餐厅把它叫做“魔术师红茶”,但并不是杨常喝的那一种,反而接近一种名为“回忆”的东西。

这是第二次,她对他回忆起那个人。上一次,他去世后不久,这一次,她死去之前,不知不觉间,过了十年。

  人生中有些东西不可言说,

  只有死亡能把封印打开,

  只有吹灭了生命的火,

  才看得见灰烬下覆盖的是什么?

不知名的诗人的句子,道出了人生中的某种真相,人生中有些东西是不可说,甚至不可碰触的,除了死亡。

死亡解除了一切限制,她对他谈起那死者,那么平静轻松,仿佛他就在他们中间,那张空着的椅子上,只要她伸出手去就可以握住,又随时都可以站起来,与他一同离开。

只留下他独自坐在这里,一杯渐渐冷去的红茶前。

不久之后,菲列特利加·G·杨去世的消息,肃穆地传遍了宇宙。

“最后的传说也结束了。”走出地上车的女子,紧一紧风衣,无意间一抬头,只见满天星光。

半秒钟的失神之后,轻轻地说:“怎么,还是会被迷惑吗?”

满天的星光,又冷澈又疯狂,又清晰又遥远,似乎确实存在却又那样不真实,夜空中星辰的光芒。

传说中往事的光芒。

一个名为“自由行星同盟”的传说。

时间是一种距离,“灭亡”这件事本身就具有某种净化作用,当“自由行星同盟”从历史中消隐而化身为传说时,只有最纯净、最具有穿透力的光线才能进入人们眼中,这正是往事永远迷人的原因。

“如果这样说的话,杨夫人的去世,巴拉特自治政府的损失更是不可估量,”习惯性地陷入沉思,细长的鞋跟在卵石路上敲出脆响,“杨夫人带走了自由行星同盟和伊谢尔伦政府的余荫,在她身后,巴拉特政府只不过是现实中平凡的政治集团罢了,如果没有能力产生出新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它的没落和归附,应该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可是,”她仿佛自沉思中惊醒,“我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吗。或者说,到底会有谁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呢。”

“不,这不是我能想的了,我只知道,如果说战争之外有什么关键的时期,大概就是现在了。”

于是她走进那透出柔和灯光的优美建筑——梅克林格元帅府。

推开雕花的木门,淡淡的酒意、烟味和暖流扑面而来,梅克林格夫人很快地看了一遍屋里的几个人,用她一贯的,冷淡安详的态度说:

“各位阁下,杨威利夫人去世了。”

酒杯碎裂的声音来自缪拉元帅脚下,他的神情则是一片茫然,正在这时,一个名字忽然掠过梅克林格夫人心中——

“尤里安·敏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