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鸣篇 (2)

格林美尔斯豪简

「艾…密尔……?」

「是的。早安,殿下。」

也许是这熟悉声音道早安时的自然,也许是麻醉药的效力尚未完全退去,亚力克一时之间对于自己身处何地不由得茫然起来。

艾密尔.齐列与肯拉特.冯.摩德尔。这是自他有记忆以来便陪伴在他身边的近乎兄长般的存在。说「近乎」而终究不是的原因,或许是他很早便明白这只是他自己单方面的想法吧!不论是肯拉特的开朗或是艾密尔的沉静都带着他怎么也无法排除的恭谨成分,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清楚地感受到,肯拉特可以说是为了对安妮罗杰姑姑的忠诚而守护着他;至于艾密尔,与其说他是为了那份来不及实践便已逝去的忠诚而担忧着自己,倒不如说他似乎冀求着透过自己去看到深藏在记忆中某个角落的遥远形象。正因为有这样的感觉,亚力克总是下意识地逃避着那双略带忧郁的沉静眼光。

或许是察觉了这一点,也或许是艾密尔终究放弃了那样无望的追逐,不像肯拉特一样在军官学校毕业后便一直以特任侍卫身份留在宫中,艾密尔选择了离开。帝国军附设医科大学毕业后,他在安妮罗洁大公妃的帮助下转调入费沙医科大学专研「变异性剧症胶原病」的特别小组,与皇宫的距离也在某种刻意中渐行渐远,只有在每半年一次的身体检查中,亚力克才会在众多医生中瞥见那红发蓝眼的熟悉身影。不过,那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亚力克再度用力地眨了眨眼,努力去回想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巴拉特自治领吧?为什么艾密尔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呢?亚力克疑问的眼光很快地得到了响应,艾密尔依旧带着沉稳的抚慰感解释着:

「这里是杨威利纪念大学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因为近几年来,在巴拉特自治领出现了不少『变异性剧症胶原病』的病例,我在三年前申请来这里作进一步的研究。今天因为看到急诊处似乎很缺人手,我下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一点忙,没想到……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他凝视着亚力克,忽然笑了:

「殿下,您长大了。」

那眼神或是那笑容中的什么触动了亚力克的神经,他几乎是带着不耐地猛然甩头:

「你也是,那位尤里安.敏兹也是,我和那家伙真的那么像吗?」

对于那刻意被加重了音量的用语,艾密尔始而惊愕,继而困惑,而后在亚力克带着挑衅的眼光下,艾密尔沉默了一段时间,渐渐地,他露出了彷佛在瞬间醒悟了什么的,交错着随着醒悟而来的解脱感及失落感的复杂表情,缓缓摇了摇头:

「不…殿下,您和先帝陛下完全不一样…即使…外表再怎么相似…也是不一样的……」

也许是角度的关系?毕竟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少年,他从不曾以这个角度看过那位君主,他总是仰望着他,身体的角度与心理的角度皆然。不论是第一次那压抑着几乎要跳出胸口的紧张情绪的冒然进见也好,或是由舰桥角落近乎膜拜般地看着那傲然挺立的背影也好,他一直是仰望着他。

然而清楚地知道,这并不仅仅是角度的问题。胸口那因霎时间感受到的「已经结束了」的认知及因这认知而造成的痛楚明白地告诉了他这一点。不,那不只是角度的问题。

无视于说话者黯淡的表情与那话语中的纠结情绪,亚力克毫不放松地盯着他:

「你是想让我高兴所以才这么说的吗?」

艾密尔再度摇了摇头:

「不是的……」

沈郁但依旧温和的深蓝色眼珠抬了起来:

「是眼神。莱因哈特陛下的眼光,只看着前方;但是殿下您的眼光,却看着自己。」

亚力克的声音平淡得出奇:

「这就是天才与凡人的差异吧。」

「您误会了!」

艾密尔摇着头:

「陛下的视野虽然深远,却也因此而狭窄,难免地会有看不到的东西,也会有因为看不到而失去的东西,虽然,大部分的失去连陛下本人都没有察觉,或许,即使察觉了也不会在意,但那其中,还是有着怎么样也不能失去的东西的……」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亚力克的语气透露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我还以为你是那家伙的头号崇拜者呢……」

「是啊……」

眼神依然沈郁,艾密尔却笑了:

「即使到现在,我依旧崇拜着莱因哈特陛下。」

亚力克的惊愕中多了份略带不满的疑惑:

「但是你明明看到了他的缺点不是吗?也许不是当时,但察觉到之后居然还能继续着崇拜吗?这岂不是太不理性了吗?」

「也许吧……不过,这世界上毕竟还是有理性无法解释或解决的事情吧……」

那只轻轻拨弄他额前头发的手称不上温暖,但是他无法也无意拋弃那一瞬间贯穿全身的战栗与感动。啊!即使只有一点点,如果能把这份「什么」传达给眼前这认真的孩子就好了……

思索了片刻,艾密尔开口了:

「殿下,您知道吗?您是个让人害怕的孩子。」

「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话令亚力克瞪大了眼睛,艾密尔继续着:

「殿下,您从很小的时候便极度地,不,过度地谨慎自抑,彷佛时时刻刻对着一面镜子似地盯着自己,不允许自己有一点点任性——我常常为此而感到莫名的恐惧,因为这样子的自我压抑,即使对任何大人而言都是太过沉重的负担,更不用说是一个孩子。虽然大公妃殿下没有说出来过,但我想殿下也一定为您太过让人放心而不安吧!不过……」

说到此处忽然露出了笑容:

「您会单独一个人出现在海尼森这个地方,似乎是有什么开始改变了吧?这是个好现象哦!」

亚力克怔了一怔,随即露出了苦笑:

「造成那么多人的担心和麻烦,居然还被称之为『好现象』,不觉得宠我宠得太过分了吗……」

艾密尔望着眼前的少年,一瞬间有想摸摸他的头的冲动,但他随即克制了自己,站起身来:

「这里是不会有其它人来打扰的,请殿下放心休息。那么,我下去医院帮忙了。」

正要伸手去开门时,艾密尔的眼光在书桌上顿了一下,彷佛在犹豫着什么,伸出去的手又放了下来,最后似乎是下了决定,他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本书递了过来:

「这个是我留在身边作为纪念的,或许现在是交给您的时候了。」

已显陈旧的书皮边缘有些微的损伤,但看得出主人长久以来对它的珍视。亚力克看了看封面:

「《自由行星同盟建国史》?已经结束的东西,与其看它的建国史,不如看它的灭亡史还比较能学到东西,不是吗?」

艾密尔笑得有些腼腆:

「说实话,我并没有看过这本书的内容,殿下。」

亚力克一怔,艾密尔补了一句:

「不过,有时候从文字以外的东西可以学到更多也说不定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自由行星同盟」。

对亚力克来说这当然不是个陌生的名词,但也并不比其它的专有名词带有更多的意义,「自由行星同盟」就像「罗马帝国」、「蒙古帝国」和「美利坚合众国」一样,都是布拉格尚书或李希特尚书拿来口沫横飞地讲政策之不当与经济之危机如何导向国家灭亡的好教材。如果硬要说对这个名词有什么特殊情绪的话,大概也只在于它是被那家伙灭亡掉的这一点而已。

亚力克伸手拿起了那本《自由行星同盟建国史》,相似的触感及重量让他猛地想起了一件事,正想起身寻找,却发现自己的袋子好好地放在枕头边——艾密尔不愧是个细心的人哪!松了一口气,亚力克半躺下来让身体休息,脑袋则是飞快地运转着:

「恐怕没时间了——但至少那件事……」

亚力克并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是哪个老婆跑了因而心情不好跑到路上捅人发泄的家伙的无辜受害者。毫无疑问地,「大公殿下人在海尼森」这个讯息已经不知在何时由那里泄露出去了。虽然到现在才泄露出去或许已可称得上是奇迹,但如今显然不是能为这个感到庆幸的时候。

「无论如何不能死在海尼森!」

这不仅仅是「不能死」的问题。至今为止他的行为或许还只是造成一些人的担心与麻烦,但如果他以「大公殿下」的身分死在「海尼森」的话,所造成的问题就远不止是一些人的悲伤和困扰了……

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亚力克翻开了《自由行星同盟建国史》——反正现在那里也去不了,什么也不能做,那也只好用这本书来打发时间了。不过他才翻开了目录页,一张纸片就飘了下来,他顺手拾起来想插回原来的书页,却一眼看到那张纸上写着「吉尔菲艾斯」,亚力克不由得怔住了:

「难道这是吉尔菲艾斯叔叔的书?」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纸片,布满了细小的折皱痕,感觉好象是被什么人捏成一团,又被细心地展开,然后放进了书里压平的样子。

亚力克困惑地将纸片插回书中,忽然注意到这本书因为厚度比它原来该有的要来得厚,因此书背略略地被撑开了,他将书本摊平在腿上,立刻便发现这本书里还夹着许多同样的纸片。亚力克随手抽了一张出来,只见这张上面写着「冯.罗严克拉姆」,也正因为写的是这个字,亚力克霎时明白了这些纸片的主人是谁。同样地端整秀丽,同样在转折处显得纤细却刚硬的这个字迹,他在每一个法令和诏书中都看过。

「什么嘛!」

亚力克没好气地阖上了书:

「没事还要练习签名啊!」

不过为什么会有「吉尔菲艾斯」呢?想到这里,亚力克再度翻开了书,抽出了另一张纸片,这张纸片似乎是被撕了几次再揉成一团,因此分成了好几片,亚力克好奇地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只见上面的字被用力地抹了好几道,但在那些糊成一片的横条纹中,勉强还能辨认出原本写的字。

「缪杰尔」。

亚力克静静地看着这个被撕碎的姓氏。

被给予的而后被拋弃的姓氏。与那个靠自己的力量——也许不是全部但至少是大部分——争取来的姓氏。

在一瞬间,他彷佛看到了那个背影。激烈地否认着其实已无须否认的东西,已经到达了设想中的某处但却赫然发现那并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满足感。

不是说是个不会回顾过去的人吗?

艾密尔所说的,就是这个吧……这就是「吉尔菲艾斯」会出现的理由吗?这算是思念吗?还是后悔呢?

用力摇了摇头,亚力克将整本书立起来,略略晃了几下,书中残余的纸片纷纷掉了出来。他一张张地拿起来看,最先看到的是「齐格飞」,但在旁边却有一排小字:「真是俗气」。

「什么啊!这家伙!」

亚力克瞪大了眼睛:

「那有人在怀念朋友时还嫌他的名字不好啊!」

接下来几张更加令亚力克莫名其妙:

「『渥佛根』(W还重复了一次)、『巴尔』(被一道横线划掉)、『耶尔涅斯特』、『伍尔利』、『奈特哈特』、『弗利兹』、『卡尔』……这是在点名吗?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鲁兹』?这是姓氏不是名字啊……对了!就算是点名吧,为什么会写平常不称呼的名字呢?」

在「鲁兹」笔划的最后,有一块晕开的墨迹,看起来像是写的人在写到这里时,忽然陷入了沉思,以致于停在那里的笔尖渗出墨水弄污了纸面。

似乎是想拋开立刻浮现于眼前的画面,亚力克狠狠甩了甩头发。不知怎地,他能够感受到停顿在这里的那只手的主人内心正在想什么,但是他可并不打算同情他!

彷佛是某种预兆,在看到「鲁兹」后,接下来出现这个名字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理由而以全名出现的这个名字,在「罗严塔尔」的下方,用力地,缓慢地,划了一道又一道的线。

「或许这正是所谓的性格悲剧。当两个拥有如是性格的人,处于如是的位置上,就注定了如是的结果。最终迫使罗严塔尔元帅走向深渊的,既非地球教徒不成气侯的诡计,更不是格利鲁帕尔兹的私心自用,而是他自己——换言之,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之所以为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全部。」

梅克林格尚书在那本《罗严塔尔元帅评传》的最后如此写着:

「然而即使对这一点早已了然于胸,依旧只能旁观这份『必然』成为『必然』的我们,对这个结果的憾与对自己无力的恨是无法因其必然性而有所稍减的,至于不得不去完成这份『必然』的米达麦亚元帅,甚至是陛下……?或许,这就是悲剧之所以为悲剧吧……」

记得在看到最后这句话时,自己曾忍不住愤慨地大喊:「那有这种事!」对于梅克林格尚书把那家伙的决定列入了「不得不」,亚力克认定了是梅克林格终究无法摆脱忠诚心的阴影而产生的偏见。然而当他现在注视着眼前那一条条宛如在发问的横线时,瞬间有一种看到了什么的感觉。或许那个人并不是在问为什么罗严塔尔这么做,而是在问罗严塔尔为什么是罗严塔尔?

亚力克再度狠狠地甩了甩头。

好吧!就算你有你的「不得不」好了,但是我不是你!我也绝对不要像你!无论如何,不会像你!

无意识地,亚力克翻弄着手上的书,却发现在书的最后还夹着一张纸片,他将那张纸拿了出来,立刻看出这张纸和其它的都不一样——同样陈旧泛黄,但它并没有被揉过的折皱痕。亚力克翻过纸片,映入眼帘的是:

「亚历山大.齐格飞.冯.罗严克拉姆」。

瞪着最后这个名字,亚力克霎时间明白了这些纸片是因为什么理由、在什么情况写下来而又被捏成一团团作废了,他先是呆了呆,然后不知为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开始还怕牵动伤口,但后来实在忍不住地放声大笑,笑得痛到眼泪都掉下来,想要控制却又差点喘不过气:

「哈哈哈……」

拼命地压抑自己爆笑不止的冲动,亚力克边喘气边叫着:

「搞什么嘛!真是笨死了!」